《京华故梦》 by prophet
简介:
大明元辅张居正死后被抄家夺谥,长子敬修于狱中受尽折磨,留下血书自尽。
再睁开眼时,却见到京城春色,繁华依旧。
旧恨犹滴血,燕台少年时。
(正文)
7
炎炎夏日遗落在北京城绿荫层层间的蝉声里,只留下了一个尾巴。
傍暮时分,张居正自翰林院归家,一番沃面梳洗,换了居家燕服,便穿过回廊,缓步走到张敬修的院中,走至门边,只听见一阵朗朗读书声。
他嘴角微微一笑,推门而入,见桌边站着的长子跟着转过头来,神色微讶却不惊,小小年纪,露出几分难见的沉稳。
“爹!”张敬修连忙放下书本,随张居正走至座位边,替他斟茶,关切道:“今日倒回来的早。”
自毫无悬念得过了提学道试,小三关连捷以来,府中上下都是喜色。张敬修心底的郁气也消弭了些许,神色里多了几分意气风发。
眼下望去,正是一个英姿勃发、朱唇齿白的少年郎。
先前,因他年纪小,又要专心侯考的缘故,张居正一直不曾叫他出来,随父会客。但张敬修眼下,也到了该接触京城圈的年纪。
既然他已成为生员,进学之后,无论是参加岁考,准备夺取“秀才”资格,赶赴乡试。或是直接考国子监生,都多出了许多选择的道路,前景也随之宽广。
身为大明皇都,京城从来不缺神童的传说,何况京官之中不少人小时候也有过“奇童”美名。
倒是七月道试的结果一并出来后,张敬修的名字仍是稳居案首,才令人当真侧目起来。
但侧目与交好,并非意味着多少重视。张敬修距离步入官场的登天距离,面前还有好几道鸿沟。只是跨过了第一道而已。
行百里者,半九十。
眼下张居正官居翰林右谕德,又是皇储裕王的老师,身份清贵。平日里府上走动的,也多是京中部堂大员。不久前,张敬修随他第一次亮相,倒是以“吾家千里驹”,其间他的得意神色,不绝羡煞旁人。
“今日中玄高翁让我给你带了份东西。”张居正说,笑眯眯将手里拿着的两本书册搁在桌上,其上正手书着《易经解》三字,张敬修接过飞速翻了翻,竟是两本手抄本。
他骤然听到高拱名字,不由睁大眼望来,张居正还道他不认识高拱,解释道:“中玄公是眼下次辅,才学为词林魁首,更为天家师傅多年,此份讲义,足可谓是一字千金啊。”
张敬修心下一热,他怎么可能不认识高拱,只是,乍然从张居正口中听到他以如此轻快的语调谈起来,显露出无比熟稔的样子,不觉心下一阵恍惚。
他道:“爹,玄翁可说了什么?”
对于这位眼下刚入阁没多久的次辅,未来的首辅,张敬修前一世接触的并不多。可他屡屡想起的,却是张居正万历年间不经意提到“高拱”时,接着黯然的神色。过后则常常是默默不语良久。
万历初年高拱被罢官夺职,在家病逝后,他的遗孀张氏特意请族人高来带着书信求到北京,恳请葬丧的恤典,不惜用上他与张家最后的情分。可当时的小皇帝万历,却恨极了一切“孩视”他的人。
昔日是高拱,后来便也轮到他们张家……
张、高二家眼下亲若一体,谁能料到日后白刃相见的一天。
在践道尽志的一路上,张居正放弃的太多了。
高拱白日里恰有事到翰林院宣纸,顺路对张居正说了一句话:“宝剑赠英才。此子后起之秀,锐不可当啊。”
张敬修听了莞尔,也心知高拱这般说,又送来他做的易经讲义,分明是从来未把他家当外人看。
张居正交代完便起了身,忽然又想起什么,出门前转头叮嘱道:“今日还有客人来,一会儿随来正堂。”
张敬修的心思记挂在那两侧讲义上,又琢磨着高拱的话,便应了声是,只道是寻常世交间应酬。不久,被传入正厅时,一路上便听冬清笑嘻嘻说:“这位编修大人倒是着实大方。”
张敬修心想果真是翰林院里爹爹的同僚,却取笑他财迷,冬清嗔恼了,与他拌几句嘴,便听张敬修笑着问:“是哪个编修?”一边便抬步往厅里走去。
只见他抬起帘子,望见正厅中酒桌畔坐着的一人,笑容生生僵在原地。浑身的血液仿佛一刹那冻住了似的,自脊后猛得流得一干二净。
“嗣文,来拜见一下张凤磐公。”张居正坐在另一边,转头来见他笑着说,抬起手,便要替他引荐。
张敬修却觉得脚下好似生了根,成了木偶,竟然完全无法控制住身躯的每个角落。就仿佛一盆冰水自头顶脚下,可紧接着,一团汹涌的烈火却从足底灼烧起来,呛得他头晕眼花。好似身躯和神智分离,于冰火中剧烈煎熬。
张四维就这般端端正正坐在堂中,脸上带着一点和善的微笑,甚至因张居正的介绍,而露出亲近的神色。
张敬修情不自禁攥紧拳头,他死死捏住发抖的手,才忍住没有扑上去。他恨不能从他脸上生生撕下块肉来。那一股牢狱之灾的绝望,记忆之中血书的气味,仿佛又回到鼻畔,露出淡淡的血腥味。
他的眼前却恍惚出现了一家人扶着张居正的棺椁回家之前,张四维亲自到城门,送他们离开北京的场景。好似假惺惺得尊重与示好,却分明在转身之际,露出一份不再掩饰的阴毒。
那是他见到他的最后一面,而哪怕把他挫骨扬灰,张敬修都不会认错这张面容。
“凤磐,这是犬子嗣文,草字君平。”张居正又道。
父亲的声音骤然回到耳畔,张敬修被提到名字,不由浑身一激灵,微微从记忆中惊醒。几尺之遥,张四维年轻了几岁,蓄着短髯,一脸谦逊的脸庞,刹那与二十年至荣至辱的刀光,重叠起来。
他知道,张居正眼下是入阁前的关键时刻,需要凝聚多方人脉。而张四维只是晋党的核心人物。他的舅舅是右佥都御史,巡抚宁夏王崇古,更与吏部尚书杨博是通家之好。
他更知道不能打草惊蛇。可猝不及防下,见到心中刻骨铭心的血仇,活生生出现在眼前,更是于自己的家中。那股胸怀里压抑多年、蠢蠢欲动的仇恨,那些冤屈与悲愤,刹那就盖过了理智。
张敬修不知道要有多大的毅力,才让他没有失态当场,乃至夺刀快意恩仇。如果有可能,张敬修宁可拼尽自己的前途,也要让张四维血债血偿。
可张居正不知他心里的惊涛骇浪,只见他毫无反应,满面通红杵在原地,也不见礼,只是直勾勾盯着张四维看,不由皱眉:“嗣文?”
张敬修一震,回过神来,见张四维连忙打圆场,笑道:“君平兄便是先前连过三关的案首吧,此事真是满京津津乐道。”张居正替儿子谦虚道:“诶,外界传言多过其实。”
花花轿子众人抬,张四维自是笑道:“多闻太岳公长子头角峥嵘,有小杨升庵之称,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。”
张居正听了微笑,张四维这话中也吹捧了他当年之事。又是欲拉近二人关系,他自是乐见其成。
见张四维率先示好,又替他解围,张敬修却一口气闷在口中,不上不下,膈应得要吐出来。但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对张四维笑若无事得行礼。
又见父亲道:“子维,莫夸惯了他。”转头来看他一眼。张敬修明白今日不能再做出格的事,可却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,只是硬邦邦道:“甘罗十二拜相,我又何足道哉。”
听他这话,一时有些冷场。张四维却笑笑,似对他的少年狂意不以为意,反倒盛赞许几句“傲才风骨。”道:“真是好少年。”
张敬修冷笑一声,知道他惯于隐忍调和,伏低做小。眼下不过是会说场面话罢了。张居正见二人初见的尴尬揭过,心下虽疑,却没说什么,只是要他一并入席陪饭。
本来这顿家宴,张居正把长子引荐给张四维,自然存了一份提携的含义。一进门时,张敬修便在心中大致猜了个通透。
何况张四维乃王崇古的外甥,又与高拱关系密切,对张居正而言,颇可以算是自己人。这次,张四维自山西蒲城回京,销了病假,自然也要与翰林院中人走动一二。
双方都有联络意,可谓是一拍即合。
但张敬修不这么想,他盯着罗列并至的美食佳肴,眼观鼻鼻观心,心下却几分焦急。张居正只是为了入阁活动,提前收揽人脉,却不知张四维这小人窝藏在心的阴险毒辣。
但要他当众折了张居正的面子,拂袖而去,莫说能否达成所愿,让父亲疏远张四维。便是为此毁了父亲的名声与筹谋,又绝非他所愿。
忍,唯这一字,眼下竟生生用上头的匕首在他心里划出血痕来。
想到要和张四维一并同桌用膳,简直好似同豺狼共食,何等的坐如针毡。
张居正见他勉强沉默,乖乖坐下,只道是近期读书缘故,整日闷在家中,压力大了些。觉察到他在席上甚少说话,却不去看张四维,好似颇有些排斥意。
好在张四维颇淡然,长袖善舞,并没有明显的冷场。
“子维,此次同考,倒可荐拔出什么人才?”
二人终究是聊到了刚结束的会试。
张四维道:“还是高玄翁一力主持,皇上圣鉴英才。我哪里的做得了主。不过,河南归德沈鲤、莆田陈经邦都是良才。我看君平兄,有朝一日亦如此。”
见他似是不放过自己,张敬修暗暗冷冷一笑,却丝毫不惧。眼睛一转,故意出声道:“说起来,近日我读书,还有一事不解,愿请教公。「惟王不会」这句,当作何解?”
“哦?”张四维看向他,道:“出自《周官》:岁终则会,惟王及后、世子之不会。会,计也。言的是国用不限于尊者也。”
张敬修听了嗯一声,竟道:“宋人却自《易经》上解,说是「丰亨,王假之。有大而能廉必豫」,此人正是蔡京。昔日蔡京为京尹,便颇得司马温公赞叹,却为王安石鄙夷。莫非是温公无识人之能,而安石竟发其奸?”
说着,张敬修微笑抬头看去,唇边却带着讽意。
边上张居正听了,不由皱眉,斥道:“嗣文!”因他的言语里毫不掩饰得夹枪带棒,似无端得讽刺张四维为蔡京之辈,身为主人,不觉微微尴尬。
却见张四维淡然一笑:“唉,岳翁不必动怒,我与世兄间说笑罢了。宋宣政间,有以夸侈为言者,小人却云当丰亨豫大之时。此语当是出自朱子语类,豫大,有得志大行也。故而说“惟王不会”。我看世兄恐是近来在读《语类》,方才有了此惑。”
他毕竟也是翰林院实打实出来的才情,这点小题,如何考的到他。寥寥几语便化解了桌上的尖锐尴尬。
他又道:“眼下我大明,正是拨乱反清,起振朝纲之时,远非丰亨豫大之日。幸而明君贤臣在朝,君平此真良警之言啊!”
张敬修听了脸一热,见张居正皱眉扫来,知他并不解自己为何故意刁难张四维。当下不便吭声,心中却暗骂一声“吕惠卿”之流。不过是不学有术、善于逢迎的小人。
可吕惠卿至少能坚持新法,可蔡京却在司马光上台之后,第一个调转阵地,主动响应其废黜新政的号召,把枪对准自己弟弟的岳父王安石,倒不知谁更无耻。
其他:
1. 丰亨豫大,是宋徽宗时期,蔡京提出的消费口号,借此大兴土木。
不知该心疼毫无防备的敬修,还是啥也没来得及干的4d……欢迎抽打作者!跪求评论!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