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星 by prophet
配对:湛若水X王阳明(无差)
暮春这几日,雨势渐大了,南粤的气候每至三四月份,便湿濡得厉害。禺山书院里也是这般,雨落至后半夜,他却睡不着了,只是辗转反侧,模糊里却见到一个旧人。次日清晨,湛若水走至讲堂,学生见了他,俱数恭敬行礼,有喊“甘泉先生”,有喊“老师”,各自悄声落坐,便凝神屏息而不说话。因这一门的学问功夫,大多落在一个“敬”字上,自理学大宗师陈白沙一脉而承,往上可追溯至南宋大儒真西山,俱是如此。
湛若水今日却没开讲,他把贵州檬梓老滕杖搁在扶手边,只是令他们坐下。澄心静默,一言不发。山中的时辰倏忽而过,日头移至中午,讲堂里静的只余下稀疏的风声。忽然,听见他轻声念了句诗:“阶前细草雨还碧,檐下小桃晴更新。”
说罢,竟转身慢慢走了。
众人有少数迷惑不解的,更多的人却纷纷一瞬反应了过来,不由讶异。眼下的大明朝,不学些阳明心学,都愧称是读书人,便低声道:“这是王阳明的诗。”又有人窃窃私语:“这是他写在贵州的诗。老师为什么要独独念这一句?”
到了精舍的屋内,弟子庞嵩便低声问了这个问题。湛若水坐了下来,不答反道:“振卿,你去替我拿讲章来。”
庞嵩走至桌前,却看见一本王阳明的诗集《居夷馆诗选》,翻开了半页,放在离座椅最近的地方。书页正中便是那一首龙场悟道的诗。他瞥了眼边上铜台里插着半干的烛泪,知道老师必是在夜读。
“老师,”他拿着书经回来了。湛若水接过,从头翻到尾,忽然放下书,问:“论语全篇精义,只在一字:仁也。我这一门的功夫,是什么?”
庞嵩当他在考教,便答道:“在「静」一字。”
却见他抚须不答,良久,忽然道:“老夫大限将至了。我门之宗旨,只在此六字:「随处体认天理。」此六字符,望你体会勿忘,庶几近乎道。”
“老师?” 庞嵩惊道,心里砰砰直跳,骇然道:“老师何出此言?可是因近日看阳明的学问?”
湛若水抬起头,望见他目中含泪,不由淡淡一笑:“生死各有天命,勿做小儿女之态。”说着,抬起手把那本写满注解的经义递给他。
庞嵩的手忽然颤抖起来,他知道这是衣钵相传,门生托付的意思。
可不知怎么,他却忽想起,王阳明本欲重注五经,晚年却焚却书稿,将其统统付之一炬。而老师的这些书里,又会是什么?
他曾游王守仁门,而后拜在甘泉门下,得起宗旨。但世人皆知,王湛之学,分礼抗廷。
湛若水好似识破了他的心思,说:“无善无恶心之体,有善有恶意之动。知善知恶是良知,为善去恶是格物。阳明公此四句,真近于道。”
那是王守仁在去世前一年,于天泉桥留下的心学四句教法,远近闻名。可湛若水念起时,却好似含着别样的意蕴,仿佛越过岁月,见到了一个苍白高大的影子。
他的目光徘徊去悠远的地方,声音却低低得,对庞嵩说:“某平生与阳明公同志,他年当与同作一传矣。”
那旧人的样貌,他又于夜间见到了。淅淅沥沥的雨一整夜地下。湛若水终究是老了,鲐背之年,九十上寿的年纪,病倒后,便如已枯之木,抽丝难去。夜里,他侧头听着阶前的雨,淅淅沥沥浇在青草上,忽然咳嗽起来。恍惚就想起嘉靖七年十一月的讣告,传至京师。是他替王守仁写的祭文,若不是今天庞嵩小声问起,他都忘了,是在这么多年前。
王守仁有肺病,打小儿留的病根,时常咳嗽。一次,湛若水见他咳出了血,慌了,以为是自己与他论道,辩论得太过激烈。却见王阳明不以为意,笑道:“倒是惊了甘泉先生。”
他比湛若水小六岁,京城里二人因讲学初逢时,便有目空千古之风采,又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。湛若水见他立刻服了随身带的药,一边熟练得擦掉血,惊魂未定之际,却想:这般的人物,上马杀敌,下马治国。可称惊才绝艳。
惊才绝艳,却如流星,似日月,横空出世又璀璨得划过天际。
“若水泛观于四方,未见人如伯安兄者。”
“守仁遍游天下,三十年来,无如先生之人。”
他在墓志铭和祭文里写的东西,这日又一点点想起来了。湛若水本就过目不忘,少年时,老师陈白沙一见而惊动,叹息江门衣钵,倾囊相授,又何况本就是字字为他心血的墓铭?“凌高厉空之勇,疆立力胜之雄,武定文战之才”……那是王守仁,湛若水闭上眼。宦海沉浮、朝局惊变的那一幕幕恍惚转回,记忆里走出的,却是王守仁握住手,倾身一拜:“某与先生,一见定交,愿共以倡明圣学为事。”
可这些都不过到头来化作青草,化作青史上短短留下的纸字,却成了一人的幽明永隔。
清醒后,留给他的只是漫长的三十年里知己磨灭的孤独。
哀乎!戚乎!而遽至于是乎!而止于是乎!
湛若水待雨停了的半日,沐浴敛裳,叫来弟子一一交代后事,他指着庞嵩道:“从我门下游者四千,唯以振卿,得我蒲葵之笠,当传衣钵。我亦无他言交代,唯独记住,大丈夫在世,所志不在一家,而在天下后世。”
说到一半,他忽然哽咽,几人跟着一并流泪。他想起那股疼痛,于他年老的躯壳里姗姗来迟。
正德年间,他因母丧归居西樵守制,格致辨析,那时,二人因学术分歧,再无书信回音,竟成缄默。直到他嘉靖年间回京后,才见到故人,以为会有几分陌生,王守仁却拿出一本书:“这是之前甘泉赠我的《九章》,我好久前算完了。”
王守仁抚两广时候,他曾书信三去,对面却杳然无闻,不还一墨。他本以为果是真断绝往来,那些弟子互从串门而游历的日子都过去了,他们之间的结局也不过是少了一场鹅湖之会的陆九渊与朱熹。直到病状传来,他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。可竟成永决。
而遽至于是乎!他想,止于是乎?
王守仁是念旧的人,湛若水断断续续交代着身后事之际,从书籍说到藏画金石,看到床边那根贵州藤木杖,对人道:“我死后,把它同我一起葬了吧。”那是王守仁在贵州时候,当地学生赠他的离别之礼,王阳明一直带着不离身。湛若水携祭文去绍兴扫奠,王守仁的家仆却恭敬得拿来它,说:“阳明先生先前,让某把它转赠给甘泉先生。”
“先生还有说什么吗?”湛若水抚摸着它,老藤纹路曲历,恰如人曲折却辉煌的一生。忽觉得眼眶发酸。
家仆王祥道:“先生去世前,只云:此心光明。无复他言。”
新皇不喜心学,朝野上人尽皆知。宫中只是拿王守仁来欲做制衡杨廷和的一枚棋子,这事在正德如此,嘉靖亦然。可偏生他两肩正气,只肯以事论事,因而于宫中一恶再恶。事后,湛若水不知先后上了几道奏本,一疏再疏,虽颇费苦口,却终以石沉大海为结局。他唯一能做的,不过是学“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”的颜子,做一个教书人。
湛若水知道,横贯于二人之间的,有学术分歧、有派系之争、更有治世安邦的道路。那些抵足就寝,晨兴唱嘻,夜谈国是的畅快时光,终是昙花一幕。而后的剧烈动荡,更是常事,一应难免的祸福。反倒是辞官归乡讲学的这十余年时光,竟宁静的好似不真实。
他一个个数来,二十八座书院。四千弟子,是他给天地间留下的痕迹。
而他时常地想,所谓璀璨的眉目,原该是什么样子。贯通百家的一代伟人,他见过,倾心而交过,神魂融一过。可如今直到濒临死亡,他才反复怀念起年轻时候莽撞又热烈的模样。
王守仁的事迹几乎传遍大江南北,初溺于任侠之习,再溺于骑射之习,三溺于辞章之习,四溺于神仙之习,五溺于佛氏之习,正德丙寅,始归正于圣贤之学。这般的神话,也由他写进墓铭之中。
可这些字句终是遥远的,是他,却不是他的全部。湛若水认识的王守仁,不是一个圣人,他是人,是会笑话他好释学、喜欢在怀里画正字的伯安。短短三十年,足以将一人变做众口相传的圣人。足以磨灭掉那璀璨的眉目,只留下高大苍白的背影。
“阳明公,”他想,某又久别重逢。
昏昏沉沉间,湛若水看见年轻的王守仁笑着道: “先生之道,以体万物而不遗者为心。我却不同,以方寸之间为心,圣人之道,而我性自足。若以你为外,而我为内,则贯通大道正学。”
说罢啜茶,却不闻对面的声音,王守仁抬起头来,不由道:“甘泉,为何如此看我?”
湛若水无法移开眼,半晌,他说:“博综六籍之言,自成一家之旨。伯安如是也。”
王守仁脸微微一红,道:“甘泉取笑我。”湛若水只是轻笑。
却又听他说道:“依我看,曾子之后,程朱之续,无以如你甘泉者。得非真圣人之学,在世颜回也?”
那时湛若水只是一赧。可如今他想:伯安,要我做颜回。我可尽志耶?
生同志、死同传。这曾是两位南宋大儒真德秀和魏了翁间的笃志情谊,流传千古的芳名佳话,也是王守仁与他的约定。那日的京城里的阳光如此短,迅速淹没于夏日如注的暴雨。王守仁抓住他的手,说到激动处,慨然道:“同驱大道,期以终身。”越过他的身影,湛若水看见暮色里,雨停后南天尽头的一点星光。
伯安,他无声得默念。想起有人这般摸着他的耳朵,稀奇道:“甘泉,你果然和星有缘,连你的耳畔小痣,也是左七右六,正类二斗。”
他抬眼去,见烛光落在人发丝间,笑道:“伯安,若我是北斗,你便是那极星。”
这一日,一颗流星忽然从东南而来,其大如斗,其光烛天,其声如雷,举城皆惊,却殒于书院之中。星落之时,湛若水寿终正寝。他出生之前一月,夜中有明星大亮于当空。星出而生,星殒而殁,果真灿烂无失。
恰如他的正道,正心光明,亦复何言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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