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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唐朝】沉香亭【李隆基BG】

《沉香亭》

by prophet

*约稿,7.6k,李隆基BG。感谢 @莎乐美 




(正文)

 

  名花倾国两相欢,长得君王带笑看。解释春风无限恨,沉香亭北倚阑干。

  ——《清平调》李白

 

 


  初秋深凉,这些夜里,大唐圣人总难睡得安稳,便时常怔怔望着兴庆宫外的龙池发呆。高力士若问起,他便道:是在看池畔的沉香亭。贵妃心下只道是近来用的苏合香不佳,悄悄得遣人去宫外问杨钊。须臾,便传出了杨国忠要“沉香为阁”、斗香盛宴的风语。

  楚王好细腰,宫中多饿死。长安的世风大多这般。与杨国忠事事相争的右相亦不敢落后。这官场上的活水,比绕着长安荡荡的八川更冷些。一步差池,便会为人卷走。


  大明宫的夹城自广花萼相辉楼,一路通至大内芙蓉苑。深夜里,沿途森严而静谧,唯听见神策军巡逻路过的甲胄声。鸿胪寺少卿张博济教人一路引来,低头不敢多看,只是默念着宰相府的吩咐。高耸入云的殿宇上点缀着灯火似是一颗颗明珠,夜空映成了艳丽的瑰紫。远远耳畔,飘来安兴坊、胜业坊中诸王宅邸中的渺渺乐声。经过通化门,张博济便见一个高大的紫袍人影站在宫门下。他快步走去,捧起手中的两只梨木盒道:“见过高将军。”

  高力士抬起眼来:“是张少卿啊。今日圣人已安歇了。夜里来宫中求见,不知为何事啊?”

  “回将军,是右相命我来献宝。”张博济弯下腰,面色殊为恭敬。高力士眯起眼,看向这个李林甫的年轻女婿,听他道:“剑南道出现了祥瑞,有九朵紫芝,生于龙脑香上,蚕形正合九五。地方上不敢耽搁,连夜送来长安。这瑞香,仅仅制得十丸,安神凝魂,天下绝无,名为瑞龙脑香。”

  “哦?”高力士微微侧头,身后的小宦官立刻走来接过两只盒子,又问道:“《淮南子》云:紫芝通鬼神、定清魄,能见前世今生,乃传说之物,便是此么?”

  “正是,将军好博学。而今圣人垂拱,天降瑞物,是大唐盛世、大治之兆也!”

 

  高力士莞尔一笑,并不接话。待他远去,身后的小宦官不由道:“昔年姚崇在的时候,圣人素是不信这些的。”提着灯笼的高力士瞥了他一眼,道:“留心舌头,自得了符书改元,年年便都有祥瑞。瑞龙脑香看也是个中之一罢了。”便见人低头捂嘴道:“是,将军。”

  高力士不再发话,带着贡品,径直进入了南内的兴庆宫殿。鎏金铜架上一排烛光微染着金砖,似是映照出殿宇曾见证过的百年流血。内殿深处,李郎正披着宽大的白袍,鬓边发丝微垂,孤身一人倚坐在榻上。他手上提凿,正在斫木。日间里,他忽地说想做个琵琶。世人皆知天子好乐,极通音律,每调玉笛、击羯鼓、谱新曲为乐。只见他抱着大木,瞥了眼人影道:“又呈来什么?”高力士答:“剑南道寻得一传说瑞香,右相特献来给圣人以贺。”

  李郎却笑道:“哥奴不是无事寻事的人,说吧还有什么事?”

  “什么都瞒不过圣人,”高力士陪笑道,“闻是下旬长安的斗香会,杨国舅放出话来,要力压头筹。老奴斗胆猜测,右相便是因此,今日才急急进贡了十丸瑞龙脑香来,博人心欢。”

  “哦?国忠又添了什么新花样?”

  “前些时日杨家起了座阁楼,名之为栴檀堂。以沉香为阁,檀香为栏,麝香为墙,乳香为壁。”高力士慢慢道,看了李郎一眼,“游人入似无香,出似无味。香气却十日而不去,堪称仙境。”

  “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聋。”却见李郎忽然凝神道,不知怎么,殿堂似是一并暗了几分,只是他的声调片刻又温和下来,道,“入芝兰之室,久而不闻其香,国忠倒是深得无味之境。李太白前些时候做的诗:天香生虚空,天乐鸣不歇。宴坐寂不动,大千入毫发。便是此意吧。”

 

  高力士陪笑了片刻,又自第二个木盒中,取出一卷画道:“圣人,相府还私下献来一物。”李郎望去,见他捧着一卷丝绢,不觉问:“这画是?”

  “此是李相国今日所做,说是梦一神女自天落于广花萼楼中。”便见那副徐徐展开的画卷上,是一个抱着琵琶垂目奏乐的女人。她眉目弯弯,身着绫罗,漂浮云间,笔虽寥寥,意态极为传神,令人不觉屏息。只是,画中人的微笑容颜似是面熟。高力士展画后也不出声,静静由天子端详着,一时间,只听得殿中水钟的滴答声。

  “环环类她。”李郎忽地有几分怅惘道,站起身来,“朕到底是老了,夜深竟有几分乏了。”高力士连忙卷起画,上前扶住他。李郎走了几步,忽又停在内室的珠帘前,转头对小宦官道:“把这画挂起来吧。”

 

  许是念起故人,夜里高力士替他点了一丸传说中的瑞香,香雾飘渺,李郎沉沉睡去。恍惚之际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。记忆之中,大明宫幔带般的长廊,弥漫着细碎金光。一抹抹声音飘远忽近,如一个个黑憧憧的鬼魂。李郎望去,只见人人面带微笑,沿着宫道环廊,盛装与他擦肩而过,走向北内太液池的波澜中。“父皇、母后,”他喊了声,忽地屏息,匆匆侧过身,“祖母……”

  那道衮龙雍容的仪驾顷刻擦肩而去,避在一畔的李郎背后,似是出了层细细的汗,不由苦笑。

  纵使如此多年过去了,那道深重的恐惧却自年幼起爬满了他的心头。日色微垂,香烟傍浮间,李郎漫然信步,穿过巍峨宫阁,玉阶回廊。忽地便见了那个女人。

 

  “姑母。”他喊了一声,却发觉声响正出自另一人之口。殿中那道珠帘之内的红妆朦胧侧影仍令人心下微颤。盛年的公主喜着红衣,如牡丹一枝秾艳。李隆基年少丧母,常喜好枕在她的膝头。眼下,簪缨的年轻李隆基正握着她的手,仰头道:“此番能归长安,多谢姑母相助,三郎心下感激不尽。”

  太平公主见他的小儿女姿态,不觉莞尔,轻快话了一阵家常,忽道:“若你真爱惜姑母,姑母这儿有一门亲事。”

  李隆基抬起眼来,年轻的神色极快地压抑片刻,快得只有他自己才觉察到:“什么亲事?”

  “是博陵安平房崔家出身的贵女,行二,小字似。”太平公主道,目光忽地转来直直望向半空中李郎的方向,“她兄长与王守一乃是莫逆之交,算是与你亲上添亲。年方十五,生得花容月貌,尤工音律,端是一桩良配。”她的笑容温甜大方,可空中的李郎却闭上眼,身骨颤了颤。

  博陵崔氏乃五姓女中的顶级高门,李隆基蹙眉,疑道:“安平房崔家肯做平妻?莫不是姑母要借力么?”见太平公主微笑不语,他便道:“我听姑母的。”

  太平公主又道:“而今韦氏……”她声音低了些,李郎听不清了,但一字字却在心底浮现出来。而今韦氏逆篡之心昭然,欲夺李唐天下。须得集长安之力,共同诛韦。而崔湜乃尚书,正在要职……那么多年,原来他不曾忘记分毫。李郎仿佛瞥见一抹野心似火苗般,在盛妆女人手里升腾把玩。由她抚摸着自己的头颈,好似在打理狸奴的毛,而年轻的临淄王只是顺从蛰伏。太平又道:“明日,我置办个斗香宴,你也来吧。”

 

  那是景龙四年。

  半空之中的李郎怔怔想,那时他自璐州归京,青年意气风发,游骋鲜衣。原来一切已是四十年前,竟如前尘往事,隔着久远的黄纱。年轻姑侄的笑闹模糊远去了,连他脚下也几分空落落,不知不觉乘风飘荡。再抬头,却见到一个轻盈的身影提着宫灯,窈窕自长廊走来。李郎一僵,却见她似是毫无察觉,明媚的眼眸融在春光里,与他擦肩而过,好似还能闻见那龙脑幽香。他慌乱转过身,对背影喊道:“爱妃?”

  那道倩影已转过廊道,李郎急急跟了上去,可眼前佳人却总是快他一步。好似咫尺之遥,让他永远无法追及。他连声喊道:“崔爱妃!”可须臾才回神来,这是在梦中。只见她走至碧墙院门处,青暗的暮色洒落在青丝上,似是镀上朦胧的光。随着脚步声近了,一道人影出现在院外。她眼睛一亮,脸带喜色迎上去道:“王爷?”

  暮色叆叇里,年轻俊秀的临淄王正穿着一身紫色的亲王朝服,见她连忙赶来,握住手,低下头担忧道:“秋夜天寒,你怎生也不加件衣服?”

  “王爷,我不冷,”她只是弯着眼角一笑,衣袖上飘来淡淡的龙脑香味,如薄薄的幽凉,让人心头一亮难以忘却。

  “用膳没有?”李隆基握着她手,朝来的阁廊里走去。

  “娘娘一直候着王爷呢。”边上的元嬷嬷引灯照路,抢着笑道。半空中,李郎的目光忽然自那一双玉人身上转开,盯着她,变得冷而幽深。元嬷嬷侍候二人入明月楼阁,又吩咐上酒菜佳肴,口灿莲花,屋里便是一阵银铃的笑声。

  元氏。李郎轻柔地默道,忽然念起一道诏书,如闪电般划过屋檐,先天二年,密谋进毒,杖毙。

  他又看向她,沉默片刻,哆嗦念了一声:玉奴。

  那是安平崔氏的掌上明珠,宰相崔湜的幼女。一袭红妆,半城锦绣,嫁入了深宫来。可最后却……李郎摇着头,抬眼望见烛光落在她眉心的桃花妆上。安兴坊的临淄王府之中,夫妻二人亲昵款笑,如燕语低闹,忽地转身遮袖,落下泪来。

 

  “你竟会弹琵琶么?”

  “少时便学,至今已有十载,”崔似柔柔笑道,替李隆基斟酒,唇边有浅浅的酒窝,“妾闻王爷亦是痴乐之人?”

  “小王善鼓,也善笛,”李隆基笑道,“爱妃不知,长安城恐怕都没有比我敲羯鼓更好了。”

  崔似却扑哧一笑,嗔道:“王爷也不知羞,漫说大话。”

  “好哇,这几日胆大了,取笑你夫君来了。”

 

  院中李郎仰望着长安的夜色,一时间,只听见身后阁中传出的蜜语调笑。崔似问道:“王爷想听什么?”他多久没有听她奏琵琶了,近年来便连梦中,都忘却了那道旧音。可眼下再逢,似是洪流卷回,顷刻将他封锁的记忆全部放出吞没。春江潮水连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。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隔着窗影,他似能虚虚摸见那缕月色。须臾,一阵笛音加入了奏乐,如白云绕月,鸿雁双飞。饶是如今浸淫声乐多年的李郎,仍是忆起那时划过彼此眉目的惊艳,还有流转在她眼底的光。

  “王爷。”

  阁中,李隆基却抬起手指,止住她的话。

  “此刻再叫王爷,可是生分了些?”他替她搁下琵琶,搂住腰,挑眉低笑道。只见她低头,颊畔浮上一模胭脂般的桃红,低低道:“三郎。”

  李隆基笑吟吟得附耳悄声唤她:“玉奴。”须臾将人挑横抱起,搁在玉榻上。只听她一声惊呼,寻而化作娇笑声。

 

  昨夜闲潭梦落花,可怜春半不还家。江水流春去欲尽,江潭落月复西斜。

  李郎眼前似是漫然飘过无数的话语,太平公主道:“崔湜可用。”父皇道:“好儿好妇。”刘幽求却道:“崔氏可用,亦不可不防。”恰如漩涡般纷纷卷入太液池中。他再一看去,那金色的波澜,分明是片浓浓的流血。七月二十一日夜晚,羽林军又一次将玄武门染成了血色。可先天元年他称帝时,她还曾笑眯眯抚过他旒冠的垂珠。或许,他是负心了。可是君王如何能怜惜一抹柔影。他该是大唐的君父。

 

  再醒来时,李郎的鼻尖只闻地一抹幽香。瑞香残烬散落在博山炉中,空空荡荡的纱帐飘于同样空荡的宫殿里,让人忽地觉得秋寒了些。晨曦到来之前,头顶大明宫殿宇似是有双深不可测的眼睛,无声注视着金砖上一次又一次的流血。

  但日光终究会自殿檐照落,拂去薄寒,只余下盛畅明媚的光芒。恰如夜宴不断的花萼相辉楼上,婷婷娉娉,朱明敷长。如盛装而来的贵妃,云鬓花颜,明丽无双。如胡旋转舞的安禄山,鼎荡豪狂;如醉罢狂歌的李太白,绣笔春光。这,是他能握住的盛唐。

  “李郎醉了,”贵妃握着他的手道。他却笑道:“不曾醉,朕也来。朕来奏羯鼓,玉奴,你来跳——”宴饮的欢笑益发热切,人人带笑,忘却了一切。杨玉环让他拉至场中,李郎端起羯鼓便伴奏。又听高力士念李太白醉后方成的清平调:“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。”一句落便是一声喝彩。

  李郎与李龟年斗羯鼓,哈哈大笑之际,他随意望去,却似是在大殿外灯火阑珊处,望见一个淡淡的侧影。

  只是再一眨眼,分明是一片空白的花树。

  “李郎——”

  “朕喝醉了,朕……”他失笑起来,忽然摸了下脸,方觉察到冰凉的泪水冰划过眼角。

 

  夜里,高力士又用了一丸瑞香。李郎穿过一层层的廊道,穿过无穷无尽的漫长宫道,却只见一片空空荡荡。长安大明宫似是融入一片青蒙蒙的晦暗里,藏匿于晓色之间,须臾飞过一只寒鸦。李郎拾级而上,转过御道,飘过夹墙,他大叫着:“爱妃!”只是,一番寻觅转身,整座皇宫中却竟空无一物。

  “爱妃!……崔爱妃!”李郎忽地踉跄,磕碰了一下,脚下竟碰到一根雪白的腿骨。他再定睛一看,是玄武门前一片尸骸,乱箭满地,兵戈四处散落,血浸如黑。李郎转头发疯一般朝大内跑去,大叫道:“崔似!”

  好似是拨动了时光琴弦,天色忽然让人勾了勾烛蕊,点亮起来。刹那,宫中变作人声鼎沸,一个个人影神色肃穆。李郎望见了那盛装红衣、头带金步摇的女子,神色陌生地好似一尊漆木。但她却瞧不见他,只是擦身而过。

  他怔怔呆在原地,忽然反应过来,跟着他们走去。昏黄的日光下,武德殿分明还是旧时候的模样,连殿宇中的这张梨花龙椅也是簇新漆就。只听见公主身后的人道:“这崔氏真是不知好歹,竟坏了大计。”

  “自从除了韦氏后,李三郎胆子倒是大了。也不念着若非公主,岂论得到他坐皇位。“

  “待公主取了天下,少不得让他认清一二。”

  李三郎停在武德殿外,忽地第一次发觉,这座高高门槛、琼玉朱漆的巍峨殿宇,竟如一只张口吞噬的巨兽。太平公主坐在了主位上,喝道:“带上来!”

  元嬷嬷自帘后推出一个面容苍白、云鬓微乱的身影,双手教人扣在背后。

 

  “玉奴!”李郎发疯一般跑去,可双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。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,不可思议倒退两步。却看见崔似猛地挣开身后的人,拔下头上的钗子,对准自己的脖颈。她厉声道:“你们谁也别碰我。”

  太平公主却道:“崔似,当年我做主让你嫁李三郎,自不是让你丢命的。看在你爹爹面子上,我不会让你死,还会与你崔家共享富贵。说罢,李三郎到底逃到哪里去了?”

  “我不知道!”

  崔似话音未落,被元嬷嬷自后推了一下,踉跄猛地跌坐地上。边上李郎心疼地如刀绞般,只听公主道:“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。来人,拿著她,取药来。”元嬷嬷拿起雪白的药瓶,见她被两个宫人抓住手臂牢牢禁锢,劝道:“二小姐,莫要执迷不悟,听公主的。”

  崔似惨笑一声,看着她身边的奶妈道:“是你一直透露宫中消息,传给外头是不是?昨日又要下毒给三郎,我怎会有你这等不忠不敬、狠毒心肠的奴婢。”

  “二小姐,”元嬷嬷脸色阴沉下来,“老奴再劝你一次,勿要迷了眼睛!”太平却断然道:“好了,没功夫浪费,给她灌药。”只见崔似挣扎之际,发鬓散落,衣衫乱叠,但却无法阻拦被元嬷嬷捏住口鼻,倒灌白瓶之中的药水。因她竭力挣扎,小半毒药洒落在地上。元嬷嬷一边灌药,一边道:“这是烈毒,只有公主有解药。你若不说,先毁容颜。再有三日,历经肝肠寸断而死。二小姐,我知道你有身孕了,便是为孩子计,也该告诉公主。李三郎究竟去了哪里?”

  却见崔似叫她松开后,瘫软趴在大殿玉砖上猛烈咳嗽着。她抬起头来,看向人沙哑道:“我不知道!”

  “上刑!”太平勃然大怒。

  空中的李郎哆哆嗦嗦,浑身发冷,只是好似被定住了喉舌、禁锢了四肢。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尖叫着,两个力士抓住脚,取来木板,须臾血染过了薄薄衫裙,粉锦缎上绣着的桃花淹没在一片浓厉的血海里。李郎跪了下来,匍匐到她的跟前。只见冷汗从她额头坠落,泪水自如玉的惨容上滑落。他伸出手,却又收回来,一遍遍在虚空中擦掉她面庞的眼泪,口中只喃喃着:“不疼……玉奴……不疼……”

  崔似抬起眼,昏晦的双目竟似是隔空看见了他,陡然一双眼亮了起来,咬住唇。须臾,她的泪水却落得更多了些。

  “玉奴,玉奴,不疼……你想要什么,朕都给你。不怕……朕会来的,朕立下便来……”

  “三郎……”她勉强道,“我想去骊山……看日落。”

  “好,朕带你去……朕造一个宫殿,造温泉池,带你去天天看日落。君无戏言!”

  她开心笑了,须臾,脸色却黯淡下来。

  “我好疼啊。三郎,是我的错……我们的孩子……”

  李郎叫道:“玉奴!醒醒,休要睡去,朕带你去骊山,玉奴!”

  他忽地泣不成声,坐倒在地,只能虚虚地抱着那具身体,觉察到她的呼吸微弱,在怀中逐渐变冷,好似一颗心也凉了。恍惚间,他似是与她一并飞至山巅琼宇之间宫殿中。漆木的殿门大开,暖洋洋的落日披在二人肩头。她枕着他的膝盖上,一言不发,由他轻抚着云鬓。华山峻岭之间,云霞如火,落日熔金。斜日在二人身后的地上,拉出一道无比漫长影子,不分彼此。

 

  一片黑暗中,李郎忽听见自己的声音,他闭上眼,那般熟悉的声音,就好似此刻也出自他的喉咙口中灼烫。

  “太医!救崔妃!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,朕要你们统统陪葬!”

  “主上,三思啊。“刘幽求却上前一步,拦手道。李隆基身上还带着薄薄的血腥气,闻言一双火亮的眼睛从床畔怒视而来:“这是何意?!”

  “方才宫女元氏供出来。此事主谋,乃是宰相崔湜……若是留着,也是逆党遗后。”刘幽求慢慢道,担忧看了眼李隆基的神色,却见他几分麻木,瞪着眼睛,便又道:“何况太医也说了,除非今日找到解药。否则纵是全力施救,也没有一成之功。崔妃受伤如此之重,已是救不得了。”

  便见李郎掩着面,良久沙哑道:“给朕去捉拿太平公主。”

  “圣人?”

  “三日之内,捉到人后,就地格杀!”最后四个字,却好似是从他的喉咙口生生咬出来的。

 

  三日的功夫,毒发便自崔似的脚底,腐烂至脸庞,宫中侍奉的婢女都不忍看,只是垂泪替意识模糊的她擦拭着肌肤,偶尔听床畔上的人无意识地闷哼着。待那日傍晚,有人慌张报来薨事时,李隆基却问:“崔妃走的可安详?”

  “玉容如故,颜色安谧,似是睡着了。”高力士低头道。

  “这便好,”李隆基说,忽然摇着头,夹杂着几分哽声,“朕不去看了……崔爱妃……走好便是。”

 

  李郎正徘徊在那张空荡的床畔。他常常听长安人道:李三郎,不止是瞎了,也聋了。故而才废姚崇、废张说,却用李林甫、用安禄山。可长安人又那么爱李三郎,便纵使他瞎了、聋了、老了,也一般爱他如故。三郎到底是好皇帝,不爱一人以谢天下便是个好皇帝。

  可李郎忽然想,若是他们也一般见到崔似最后的模样,见到那些尸骸,是否还会一般爱戴他,再唤他一声“圣人”。这个问题,直到最后一丸瑞香燃尽,李隆基也没有得到答案。那一夜,马嵬坡重重兵变里,李郎再次失眠了。宦官匆匆寻觅旧物,打开这只木盒,在博山炉里点燃了瑞香。

  袅袅青烟间,李郎回到了许多年前芙蓉园的夜宴中,他又见到了那抹侧影。熟视良久,李郎开口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在下临淄王李三。”

  她在桃花树下瞥来一眼,微微一笑道:“妾身寿王杨妃,见过王爷。”

  “不必多礼……你可是也叫玉奴?”

 

  李三郎猛地睁开眼,忽然摁住眉头,只觉得怆痛像是浮起的湖水将他淹没。可笑世人仍说:三郎是好的,红颜才是蛊祸。直到白日兵变,亲眼见那朱颜坠地的那一刻,他才明白,那浅白的遗憾,分明是附骨之疽的剧恸,只因太痛了些,竟好似沉溺于盛世幻中忘却了。

  “姑母……环环……”他闭着眼,泪水自指缝细碎留下来,透过微光,只能往见军帐顶上洒落的朦胧月色。朕老了,朕也有难言苦衷……朕是大唐天子,是九州圣人……朕有的是四方天下,唯不能独爱一人……

  获罪于天,无可祷也。

  冥冥之中,李郎似是听见了一道声音道。枕畔博山炉中的香丸即将燃殆尽,昏昏沉沉里,他借着最后的月色,飘荡到了另一处地方。明亮雪白的楼宇之间,打扮奇异的嘈杂人流穿过廊道。一个姑娘正垂头抱着琵琶,姿态分明与李林甫画中的神女一般。她好似看不见他,只是笨拙学着新曲。李郎听了良久,忽地轻笑一声,对她道:“弹得还不错。”见她惊愕抬头,往空中张望来,方温和道:“我不会害你。”

 

 

  有这样一个传说,唐玄宗李隆基,一直到死之前仍是喜欢瑞龙脑香。安史之乱回归长安后,一日抱着寻来的贵妃旧幞头,闻着香味潸然泪下。又说,他去世前,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片云雾。雾中有道纤细的影子,挑着灯侯在原地,就如无数次院中等他归家一般。

  李隆基脚下踉跄,呼唤了一声:“玉奴?”却见她从容走了,眼前忽然一片大亮。须臾,天光便暗了。

 

 

 




 

    午夜胧胧淡月黄,梦回犹有暗尘香。

  纵横满地霜槐影,寂寞莲灯半在亡。

 

  (完)



其他:我对大唐不算熟,欢迎捉虫。十分感谢朋友的信任,我写地很愉快。比心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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