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圈开荒者,标准混乱邪恶|代表作《东楼艳史》(bu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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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南宋】梅花韩【宋宁宗赵扩/韩侂胄】

《梅花韩》by prophet

其他:韩小小小玉的地摊文学,艳史警告!1.6w字魔性狗血OOC



      梅花香自苦寒来

  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朱熹《增广贤文》



1


  当今皇后李彩凤那女人就是个妖怪。这是临安城里人尽皆知的秘密,她残暴狠辣,斩下宫女的手,虐杀妃子,还生生逼疯了自己的丈夫。弄得朝廷上下,乌烟瘴气。以至于太上皇殡天后,疯疯癫癫的皇帝不知道什么缘故就是躲在宫里不见大臣,居然没人来主持葬礼。


  “宰相留正又跑了,你要我如何是好?”政事堂里,赵汝愚难得一见大发雷霆起来。他眼睛一瞪,不禁倒起苦水:“眼下朝廷,官家没个官家样,正宰相跑了,皇后又是个残暴的疯婆。你倒是说说,我这个王叔副宰相,又能做些什么?”

  “赵公,你往昔避嫌,顾及宗室身份,固然是权宜之计,但眼下朝廷都这个样子了,赵公……就不想想办法。”翰林彭龟年只好站起来对他说。

  赵汝愚瞪向他:“你以为我是惜身之辈?哼,老夫从来不把生死放在眼里。年少时候,我就说过,这辈子就图个史书汗青上的一页纸,我就足够了!”

  他本就焦头烂额,眼下让他一激,气得也站起来,拿过幞头戴上,“老夫这就去面圣!他不肯见,老夫就叩门、敲登闻鼓、跪死在宫门前!”

  “哎呀呀,”彭龟年连忙把他拉住,“赵公!赵相公!我的大相公,哪有那么急。好了,我说罢,我是和工部尚书赵彦边商量了,因为有了解决办法才来找你的……我们可以去找那个人。”

  “是谁?”赵汝愚疑道,转过头,彭龟年脸色有点尴尬,“就是嘉王身边的那人,他毕竟是太皇太后的外甥。此事我和殿帅郭杲也议过,由他去做那边的工作……”

  “你是说韩侂胄!”

  赵汝愚几乎是叫出来的,他气得脸色发红,“你要我去找……找一个嘉王身边的宠人……”

  “他乃是名门之后,赵公,韩琦当年相三立二,帮我大宋渡过三次更替危机,鼎定国是,没有他,就没有大宋啊。韩侂胄乃他四世嫡孙,忠良之后,自小也有报国之心。他与嘉王之间的私事,不会影响大局的。”彭龟年连忙说出他准备了很久的话。就是不知道能否打动这个正直到有点古板的皇叔了。

  就看见赵汝愚脸上有点勉强问:“那他要什么要求?”

  彭龟年说:“这得等郭殿帅回来才知道。赵公,其实我也不是说你。你明知人家是外戚出生,领的又是武职,也和咱们文官混不到一起。何况,以他和嘉王的关系,他将来肯定也是近信飞黄腾达。何必和他过不去啊?”

  赵汝愚哼了一声,不说话。



  殿帅郭杲找到韩侂胄时候,他正在舞剑,对面是嘉王赵扩随意坐在亭里抚琴。悠远的琴声传过宫墙,好似飘到无忧无虑的西湖畔。

  只见院中青石广场上,一人头绑红巾,脸色白皙,英俊面容上难以看出岁月的痕迹,五官却带着一种少见的精致。汗水畅快从他额头滑落,教他收剑的同时抬手抹去,灿烂一笑,实在是让人无法移开目光。

  “也只有看节夫舞剑,方才识得乐趣啊!”赵扩手指上正好一挑收音,不由浅浅微笑。

  殿帅郭杲心下叹息,皇上已经多日不临朝,太上皇的梓宫停留了多日,整个前朝人心惶惶、乱成一团,结果他们俩还躲着清闲,一个舞剑,一个弄琴。到像是对隐居的神仙鸳鸯。

  “见过大王,”郭杲行完礼,见赵扩神色淡淡,对他颇不在意,立刻瞅准时机对韩侂胄道:“韩知閤,可否移步一叙?”

  韩侂胄惊讶抬起眼,他还没说话,赵扩忽然插口问:“是什么事,倒要瞒着孤啊?”

  郭杲来之前就猜到这一幕,但眼下只好硬着头皮说:“回禀大王,是事关国朝存亡断续的大事。宰相赵汝愚请我让韩公相助。”

  话音未落,只见赵扩眯起眼睛,这个时常让人摸不透是在韬光养晦还是沉默的年轻皇储,忽然一笑:“既然是大事,那就去孤宫中说!”



  “你说什么?”工部尚书赵彦边不敢置信瞪大眼睛,他怀疑自己听错了,郭杲只好重复一遍:“他有个两个条件,一个是事后让他做太尉,第二个是他要承认韩氏的身份……”

  赵汝愚忽然开口:“答应他!”

  “赵相公!这第一就罢了,第二条简直是匪夷所思!斯文扫地!国朝颜面何存啊——”工部尚书坐不住了。看见满脸尴尬的传话人郭杲。

  却听见赵汝愚冷笑了一声:“先答应他。要是真出了大事,我大宋都亡了,要脸面何用?至于事后嘛,还不是我们说了算!”



  这是个临安上下,人尽皆知的皇家秘密。这么多年了,宫里和朝中早就放弃了,毕竟,官家只有这一个儿子。

  赵扩也没犯什么大逆不道的错,他还算是个好学谦虚的皇储。事到临头也找不出废掉的理由。总不能因为龙阳断袖就废皇储吧,何况,如此昭告天下,那大宋皇室颜面何存?百姓又将怎么想赵家?

  睁只眼闭只眼吧!众人都这么想,说白了,神宗和王安石,英宗和韩琦,徽宗七幸蔡京府邸之类的传闻又不是没有过。

  至少韩侂胄目前还是个本分的,规规矩矩在宫里和嘉王厮守,当他的知閤门事,没有跳到朝政上来指手画脚。

  有时候大家私下议论,也说些刻薄话。或许官家疯的是有道理的,他的儿子执意喜欢一个算起来是他表叔的男人,他的妻子又是个妖婆,专门虐待他爱过的所有女人。这样的日子谁能不疯?

  作为交易,韩氏将有一个人被立为后妃。但大家心知肚明,眼下嘉王的后院里,哪里有第二个姓韩的人。



  郭杲却一咬牙,打断道:“赵相公,有一件事,我必须直接说。这太尉给不给不要紧,但是这身份,恐怕是一定要给的。因为,这是嘉王亲自要求的。”

  “什么?”赵汝愚惊叫了出来,“你让嘉王知道了?”

  “我去找人的时候,嘉王就在边上。瞒是瞒不住的!话说,太尉是那韩节夫自己的意思,至于……名份,”郭杲又一低头,“我以为,最好是问过太皇太后。只是,我看大王的意思,恐怕是越尊贵越好。”

  赵汝愚气得脸涨红了,头晕脑胀,险些喘不过气来,他边上的人连忙拍打他的后胸,让他顺过气。眼看着另外两个人都眼巴巴,望着自己,赵汝愚脸上的怒气突然散尽,颓废得坐倒:“唉……答应吧。除了他,谁能说动太皇太后?”

  都说是命悬一线,可眼下,赵汝愚却觉得自己几人,是将大宋掉在了这根名叫韩侂胄的丝线上。



  韩侂胄自淳熙年间,年纪轻轻担任禁宫侍卫以来,就一直在宫中任职,谁也不知道他和赵扩是在哪里认识的,第一眼又是怎么相见的。

  没人敢问韩侂胄绍熙年间的事,那段时间的宫中太乱了,宫墙歌舞声中掩埋了太多血腥和秘密。但是,人尽皆知,他和太皇太后却是近戚,是少数可以自由出入重华宫的人。

  但这次,当韩侂胄带着使命走到重华宫,却发现以往安静祥和的宫殿,却扎满了白绫,不由心中一痛。

  “太后姑姑……”他走到重华殿殿外,只见到一个缟素的背影。

  吴太后正跪在孝宗的棺椁边,韩侂胄顿时噤声。吴太后转头看到了他,随即让人扶着站起来,慢慢走出来,韩侂胄这才发现她的通红眼角还有擦不干的泪水。

  “节夫,你怎么来了,去隔壁殿中说罢。”吴太后握着他的手,朝慈宁殿走去。

  韩侂胄最后看了眼深色的棺椁,忽然觉得有些难言的悲切滋味。官家居然就这样对他的父亲不闻不问,几日也不来看,不孝不忠,果真是疯了。

  国家需要一个新的主人。这个念头让韩侂胄益发坚定起来。



  “大妈妈,我做不得!”

  被众人一拥而出的赵扩大叫出来。正宣读完禅位诏书,率文武百官在灵柩前请求太皇太后宣示的赵汝愚几人神色狂变,愣在当场,只能看着他往人少的地方狂奔钻去。他们没想到,秘密策划这么久的禅让逼宫,事到临头居然是嘉王逃了。

  韩侂胄连忙自边上闪出,追着他,二人绕着大殿的柱子,又是拉着袖子,又扯落了外衣,一时满殿都为这闹剧惊呆了,乱地不成样子。

  太皇太后吴氏僵着脸,长叹一声说:“好,我答应你,明日便册封韩氏。来人,拿衣服来给他穿上!”

  听了这话,赵扩不躲了,赵汝愚立即抓准时机,率文武百官跪拜,山呼万岁,看着太皇太后亲手替他披上早就准备好的龙袍。众星捧月之际,赵扩却越过众人,看向殿中的韩侂胄。仿佛一切其他都在他眼中失去了色彩。



  赵汝愚怒气冲冲到政事堂,猛得丢掉幞头,怒气冲天道:“岂有此理!国朝大耻!”

  彭龟年等了他好一阵,没想到他一回来就在发脾气,不由问:“赵公,你现在是实打实的东府大相公,还气什么?”

  他不提还好,赵汝愚想到早上接过圣旨的那一幕,就觉得气血涌上面容,忍不住叫出来:“你知道,今天早上一共发了三道圣旨。一道任命我为宰相,一道任韩侂胄为枢密院都承旨。这就算了,第三道,是册立韩夫人为皇后!皇后!亏他想得出,我大宋的皇后居然是个子虚乌有的男人!……咦?”

  赵汝愚转过头,看见身侧的彭龟年一脸尴尬。

  “圣旨我记得是翰林学士拟的吧?”赵汝愚这才反应过来。

  彭龟年只好摸着鼻子说:“圣旨是我昨日拟的,我也早就知道了,但是按规矩,拟完圣旨是锁院的,我也无法提前告知朝中啊。唉!木已成舟,赵公也不必大发雷霆。倒是今日韩侂胄来问我,他那太尉的事——”

  赵汝愚哼一声,猛地甩袖,冷冷说:“从没听说董贤可以做太尉的。”

  彭龟年连忙拿手捂住他的嘴:“你不要命了!”赵汝愚说:“我是他王叔,我还说不得!”

  想到赵扩,他就有点恨铁不成钢。按理赵扩和他那疯疯癫癫的爹爹比起来,不仅清明而且谦逊好学,好的不知道哪里去了,可偏偏……居然迷上一个男人。

  赵汝愚一想就一肚子闷气,可最后在彭龟年苦口婆心的劝阻下,还是勉强改口,成了“外戚”二字。他忍不住埋怨道:“你和那朱熹呆久了,真是话都变多了。”



  2

  朱熹眼下正迎来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,他从千里之外的福建被邀请来到临安,成为日讲官,做帝师。新皇帝在朱熹眼里是朝气蓬勃的,可是,并非没有瑕疵。初来乍到的朱熹并没有了解过临安的一些不说的秘密,相反,他越来越怀疑的时候,这个耿直多过心思稳重的大儒径直当着面说了出来:“陛下,近佞臣则国亡之象不远,陛下不该太过宠爱一些人。”

  殿中都安静了下来。众人茫然得看向朱熹,接着又看向赵扩,还有赵扩身边的,正被朱熹牢牢盯着的“佞臣”——韩侂胄。

  “朱爱卿这话里,指的是谁?”赵扩慢条斯理问了。

  朱熹就好像没有看到身边好友彭龟年在疯狂朝他打眼色似的,高声答:“韩知閤既非文官,何以列于三公重臣之列!”

  他话音一落,满殿都一哆嗦。一半人闭上眼睛,又有一半人偷看向韩侂胄,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难堪而铁青。却听见赵扩轻描淡写说:“原来如此,那按照朱侍读的意思,朕今日就封韩侂胄为太尉!如此他也能列于三公了。”

  “官家!”朱熹呆了呆,忍不住叫道:“祖宗规矩,建节不可以轻授!韩知閤有何功,竟能升太尉。官家应该多多亲近朝中贤良大臣,而并非佞臣小人。”

  “你说的贤良大臣又是谁?”御座上的赵扩问。

  大家都能觉察到赵扩不紧不慢语调里的冷意,唯独朱熹好似不觉。他到底是不知情,还是愣头青硬要挑明这件事?没看见韩侂胄的脸都紫了吗……

  不过,彭龟年默默叹气,朱熹还是没有见识过官家的本事,他可柔可刚,但就是在这一件事上像是成了个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乌龟。昔年无论是宰相还是太上皇、甚至李彩凤都找过他,结果还是被他假装听不到顶了回来。就这么拖到了如今,到如今,谁也懒得说了,分明是石头里参不进油盐。

  “自然是如宰相赵汝愚、学士彭龟年之辈。”只听见朱熹说。

  赵扩笑了笑说:“朱爱卿有所不知,韩爱卿之功,朕早有意封赏。不知策定拥护之功,算不算够重?”

  见朱熹还要说什么,赵扩一挥袖子,站起来说:“好了,朕乏了。今日到此为止吧。”

  他竟然破天荒头一次公然得翘课了。



  皇上发脾气走了,殿里留下的人面面相觑,顿时一哄而散。不知是不是故意的,和韩侂胄走的亲近的都慢了一步,而跟着朱熹和彭龟年快步离开的,却都是赵汝愚的党羽。

  “没想到,赵汝愚死活拦下的太尉,最后倒是朱熹给咱们送来了。”有人打破了安静说。

  边上的韩侂胄看了他一眼,心下想起今日殿上的难堪,所有人伸长了脖子,目光仿佛利剑集中在他身上。韩侂胄知道,这些目光里潜藏着嘲讽,潜藏着对他佞幸的哂笑与不屑。

  惑君媚上,在众人眼里,他韩节夫也就是这样一个人吧!韩侂胄心里苦闷,他知道这些朝臣从没有一个正眼看待过他,哪怕今日赵扩主动出言维护了他。在这些大臣的眼里,他只不过是一个董贤之流,从不曾被他们正眼放在眼里。哼,这些虚伪的道德君子……

  可韩侂胄却渴望能正大光明和他的君王并肩而立——他是韩琦的曾孙,梅花韩的辉煌和理想在他的血液里流淌。他所要的不是什么宠爱,而是如卫青、霍去病一样,杀敌拓土、建功立业。

  在韩侂胄内心深处,他从不想当一个韩皇后,那只是赵扩给予他的后盾与承诺。但也只有韩侂胄自己才明白,让他将脚步自宫禁方圆迈出去,有多么痛苦和困难!

  韩侂胄闭了闭眼前,他从来不是什么良善子弟,只有在赵扩面前,才会放下心防。当年赵扩为了打动他,付出了多少,他韩侂胄不是铁石心肠,都一一记在心里。那是让他甘愿付出生命也要捍卫的情感!却被这些人不屑得踩在脚下……



  他压下心思,回想起彭龟年和朱熹之间的眼神交流,冷冷道:“朱熹可不敢这么说,他背后一定有别人主张。”

  “赵汝愚就像李林甫。”中书舍人汪义端忽然大声说。韩侂胄一群人都望了过来,却听见他说:“而太尉你就像——杨国忠,正为他忌惮厌恶。若咱们不先下手为强,小心赵汝愚先对太尉下手!”

  满堂的人都没说话,或者悄悄在肚子里腹诽:什么杨国忠?杨贵妃还差不多。只看见韩侂胄脸色阴沉,忽然哼了一声,大家都知道他下定了决心。

  就听他道:“朱熹这种人,就该被驱逐出朝廷。还有他的学派,妖言惑众,什么理学,我看伪学还差不多!”

  “韩太尉说的对,当向官家禀明,禁了他的学说!”汪义端立刻打蛇随棍上。

  回想起朱熹那灼灼的目光,韩侂胄只觉得内心一阵痛苦,随即而来的是厌恶。他突然好想逃避,和很久以前一样,逃避入某处深水之中。可是韩侂胄更清楚,当他活着站到明面上的第一刻起,这个世界上的暴风雨永远只会来的更猛烈。



  “成王败寇!用不着你来可怜我!”赵汝愚自从早上交了辞官的奏本,就直接出京,呆在城外的宫观里等候发落。却没想到前来宣读罢相旨意的,居然是他的对手韩侂胄。

  “官家让我来宣读旨意,”韩侂胄冷淡说,“赵公就算不是宰相,也是王叔。用不着这么积怨不平。”

  赵汝愚冷笑一声:“怎么,韩太尉是想说老夫怨望?再倒打一耙?”

  他走到韩侂胄身前,跪下举起圣旨高声说:“皇恩浩荡!老夫这一生,光明磊落,干干净净。有什么可怨的?”说罢站起来,冷冷看着韩侂胄。今日韩侂胄换着新制的太尉袍,还挂着一条玉带——这是赵扩特意解下身上的,当着满朝文武面给他系上。用意再明显不过了。整个人看上去玉树临风,却多了一点华贵的气息。

  赵汝愚最恨的就是韩侂胄那张的面容,迷住了赵扩。还有永远的疏淡气质,也仿佛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。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,当年王安石和神宗之间君臣一体的可怕局面,似乎要再度重演。

  “官家,你以后会明白的。”他喃喃了一句,有些凄怆。韩侂胄只觉得他忽然整个人都老了,却见他转头来,对他嗤笑一声,好似再无顾忌。

  他说:“韩太尉,现在是我输了。不过,你可以禁掉朱熹的学问,甚至可以杀了我。只是你难道还能禁掉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吗?”

  韩侂胄脸色骤然发白,眼中露出恐慌的骇然:“赵公,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——”

  只听见赵汝愚冷笑一声,又说:“纵然现在不知道,你以为官家会永远都不知道吗?”

  韩侂胄紧紧抓住腰上的玉带,就好似抓住救命稻草。赵汝愚哈哈大笑:“到时候,我看韩太尉怎么办!”怎么办?韩侂胄想,他唯一能握在手里的,就和他眼下一样,只有权力……是啊,只有让所有人敬畏、让天下臣服的权力,他才能保障自己的安全。



  赵扩匆匆赶到重华宫的时候,太皇太后吴氏已经人事不知了。他不敢离去,默默在边上候到深夜。他对吴太后有很深的情感,他们这几个皇子,大多喜欢这个温柔又坚强的女人,她总在大宋最危机的时刻站出来,让人依赖。

  可是,无论是谁都难逃死神的追逐,赵扩哀伤得想,他虽年轻,在皇帝的位置上,却见证了太多的生死无常。正思量间,他忽然觉察到床上的人微微动了下,睁开了眼,不由大喜道:“大妈妈,你醒了。”转头去立刻唤了太医进来就诊。

  却只见几个太医都愁眉苦脸,赵扩正要发怒,吴氏阻止了他,虚弱得:“官家,不怪他们。”

  赵扩急忙坐回床边,低声安慰道:“大妈妈,你莫担忧。我已叫人进了参丸来,待你服下定可大安。”

  吴太后没有说话,只是抬起手,想要碰向赵扩的肩,最后却只无力得从空中落下,赵扩眼眶一酸,连忙主动握住她的手。只听见她说:“官家,你也大了。”脸上有些柔和,好似陷入一些回忆,赵扩没有说话,一样安静等待着。

  “我有一些事,想告诉你,总好过我带入坟墓中去。”她又低声说。赵扩俯下头,听见她呢喃了几个字,脸色开始有些发白,紧接着全红了:“大妈妈,你骗我的是不是?”

  “官家仁厚,”吴太后轻轻地说,“我自小便知道的……唉,节夫,他也是个苦命的孩子……”



  “那是什么时候?”

  深夜宫中,赵扩静静的听完了这个故事。他只觉得心脏都被攥紧,生生得疼,只余下满心满眼的怜惜。

  在今夜之前,他从没想到过韩侂胄曾有过这样绝望的过去,光一想,都让他整个人变得哀伤而温柔。

  “是遇到官家不久前。”吴太后觉察到他脸上无法作伪的温和。她松了口气,整个人仿佛放下了包袱,变得轻松起来,她颤颤得回忆着:“大约……就在绍熙四年。官家,好好待他……”

  “大妈妈,朕答应你,”赵扩握着她的手,动情得说,只看见他的祖母微微笑了一下,转过头,眼神却渐渐涣散,迷蒙得看着半空中,低声说,“官家,你来接我了么?”

  这是她说的最后几个字。



  绍熙四年,那是一个韩侂胄永远无法忘记的傍晚。他一直恨极了赵惇,也就是眼下被禅位的疯疯癫癫的太上皇。曾经赵扩不明白,也没有问过原因,他以为是赵惇的疯癫让去世的孝宗、和韩家失望。可而今……他忽然明白了全部。

  因韩侂胄是吴太后的外甥,经常自由得出没于重阳宫,结果,在那个天气晴朗的傍晚,他路过御花园,却遇见了疯疯癫癫的皇帝,被他拖入了亭中。

  那是他决不愿回忆起的噩梦。

  喝酒!再喝酒!

  只有这一个声音在幽深而痛苦的回忆里荡漾,不,光一想,韩侂胄就觉得头晕眼花。好似有一股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胃,把他拖入地底。酒沾湿了衣衫,他站都站不稳,双手挥舞着,像是溺水的人。可他对面的疯皇赵惇却好似开心的笑了。

  他的大笑像妖魔的凄厉回荡在他的耳边,撕开他衣袍的手则像恶爪:“表弟,今日里乖乖伺候朕,他日我封你做太尉。”

  那东西进入他无法反抗的身子里的时候,韩侂胄连说“滚”的力气都没有了。他只记得自己的双手被倒束缚在后,滚在御花园的一个假山花丛里,他身上的衣服被撕裂了,赵惇的手指在他的体内。

  他甚至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回事,唯一的记忆是野兽般的撕裂,让他彻底崩溃。直到第二天清晨,有路过的人发现了他们,赵惇却像个疯子一样逃了。

  “不要告诉任何人。”韩侂胄披着一件破碎的衣衫,他缩在原地,唇角破裂,神色有些麻木,但依旧哆哆嗦嗦得如此命令着。赶来的吴太后一挥手,所有人退去了,她第一次展示出一个不像柔弱女人的力量,倒像个母亲——她把韩侂胄背了起来。

  在那段混乱的记忆里,韩侂胄唯一记得的,就是吴太后把破碎的他重新拼凑起来。在重华宫的慈宁殿里,吴太后抱着他,低声说:“节夫,莫怕,姑姑一直陪着你。”就像他的母亲。埋在她的肩头,韩侂胄的泪水无法控制得流落下来,他以为自己会疯掉,可吴太后的慈爱温柔,让他找到了一丝重面现实的勇气。

 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,那一次竟然有了孽种。


  韩家神通广大,将那个孩子称是他某个族妹生下的宗室子弟,送了出去。韩侂胄从没有问过那个孩子的下落,也没有问过孩子的姓名,他希望他远离朝廷,平平安安、无忧无虑得长大,他也永远、永远不会再遇到他。

  有时候,韩侂胄会想,他选择生下那个孩子是对是错,但是吴太后劝阻了他,原因是医官说的:“若是去了孩子,恐怕他自己的命也保不住。”这么多年,韩侂胄选择把这件事永远尘封在记忆里。

  他变得沉默而疏离,总是怔怔然陷入思绪。当一日,他在西湖边舞剑时,突然想:“这湖水是否冰凉?”

  “小心!”一个声音叫住了他,接着有人扯着他的袖子往后一拖,韩侂胄回过头,发现是宫宴上远远见过一面,年纪轻轻的嘉王。



  而如今,赵扩却来找到他,在太皇太后去世后的第七夜里,他走到书房中,理了理他的碎发,温柔得说:“节夫,我想找你谈谈。绍熙年间的事,我都知道了。”

  韩侂胄僵在原地,他手里的奏章掉落到地上,瞳孔放大。良久,勉强说:“官家——”

  “我不在乎,”赵扩说,他抱住韩侂胄,让两个人的心脏贴在一起,“人生太短暂了,我能遇见你,已是三生之幸。大妈妈薨之前,让我好好待你。节夫,我想知道你怎么想,告诉我。”

  韩侂胄忽然转过头,面对面看着他,他眼眶微微一红,泪水有些留下来,却笑了:“官家,”他忽然亲了一口赵扩,他说:“我也从不后悔遇见你。”

  “旁人的话让他们说去吧!”赵扩说。他忽然扯下自己的一根头发,和韩侂胄的编在一起,“我只要你在九泉之后陪着我,和我葬在一起。我知道你一直有心结,我也没有问。节夫,无论那是什么,我都想让你知道,百年之后,陵寝中韩皇后的位置,就是留给你的。我身边不需要其他人。”

  韩侂胄抹去了泪,好像是放开了什么郁结,整个人变得容光焕发。这个夜晚,他和赵扩说了许多事。赵扩第一次知道,他为岳飞平反的理由,韩侂胄说:“他好歹也是我梅花韩家出去的人,怎么能让旁人欺负。”他笑着说:“朕只道节夫有大志,没想到还有如此说法。”

  韩侂胄看向他,诚挚得说:“官家,我是想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。我有报国之心,有效忠之志。我想死后,让丹青史书上我的姓名与你永远永远连在一起。”

  赵扩握着他的手,笑了:“我与卿果真是心有灵犀。”



  赵扩和韩侂胄相处的日子里,他一直避免提到过后代的事。在他看来,在他爱人面前提起一个孩子,未免是一种残忍。但他更不想要其他女人的孩子,甚至无法忍受和她们共处。

  这夜,韩侂胄却突然说:“官家,让韩皇后消失吧。”

  赵扩讶异看向他,却见他捧住自己的脸,亲吻了一下,说:“我是堂堂八尺男儿,总有一日该走出宫墙了。从今日起,只有韩太尉,大丈夫不该困于宫室一隅之中。”

  赵扩握着他的手,忽然觉得心潮澎湃,他见到过的那抹笼罩在爱人身上的阴云真的消散了,他看到的是一个耀眼夺目的星光,璀璨升起。

  他曾经以为韩侂胄永远走不出来了,韩侂胄自己也这么以为,他觉得他将一直在宫墙的黑暗里腐烂至死。可赵扩……赵扩用自己来拯救了他。

  韩侂胄不知道要怎样强烈的情感,才能让这个看上去温和的年轻人执拗得抓住他,把他推举向温暖的太阳。但他们不应该只困在西湖边的恩爱蜜语,他是韩家的后人,他会用双手去实打实挣出一份功业!

  赵扩看着他,渐渐露出一个笑容。他高兴得答应了,说:“好,朕为尔身,你我同心。”韩侂胄也笑了。

  “还有一事,官家,你要一个孩子——”韩侂胄刚开口,赵扩却制止了他。他说:“爱卿,不是我不愿意要宗祀,我只是宁愿要你一个人,足够了。”

  韩侂胄当然知道,他只是不想去后宫,而非身体上有什么问题,其实满朝文武也知道,只是总得寻个借口,就仿佛君王“不行”比断袖要好听些似的。

  韩侂胄说:“只是这般拖下去,也不是办法。”

  赵扩想了想说:“隔几日,朕自宗室过继一个孩子吧,就养在……杨妃的名下,如何?”

  他想到他在太上皇的逼迫下,象征性纳过的唯一妃子。他对她没有丝毫的感情,但在心底深处,却觉得有些愧怍。每每想到寂寞宫中的杨妃,他都会叹息。

  但是,这一切也不是杨妃的错。他给不了她一些东西,那么就用其他的去补偿吧。



  庆元四年,皇上召告天下要选宗室过继为皇储,文武百官都陷入诡异的沉默——官家才三十岁,不该生不出孩子。只是,谁也没有说破。当着权倾朝野的韩侂胄,没人去挑开那层面纱。

  礼部官员到各地去走访宗室,又抱着许多名单回到了临安,挑来挑去,赵扩挑中了太祖后裔燕懿王德昭九世孙赵与愿。

  “他是几年出生的?”垂拱殿里赵扩随口问。

  那礼部的官员回答说:“绍熙四年。”

  “哦,那今年仅六岁了。”赵扩笑了笑,他望向身边的韩侂胄,见到他眉目微微一挑,好似有所触动。赵扩忽然说:“那就是他罢。朕想见见他。”

  韩侂胄看着走入殿中的幼童,他梳着小小的发髻,白皙的脸颊上两片红润,十分憨态可掬。赵扩正和他随口问答,无非问些开蒙了没有,识了多少字。孩子反应很快,倒也是聪明伶俐,赵扩看了欢喜,转过头来说:“节夫觉得如何?”

  韩侂胄说:“依官家的。”

  不知怎么,他忽然想到了自己那个遥远的孩子,或许是因为绍熙四年的巧合,勾起了他久远的回忆。韩侂胄忽然发现,在他心里那段回忆真的从黑色里走出来了,他并非彻底放下,而是逐渐蒙尘,就好似一道陈旧的伤疤,变得偶尔也可以坦然接触。

  他想,那个孩子眼下也该是六岁了,不知道有没有读书?可惜一切不会这么巧的。他也不该再打扰那个孩子……他想起那段躲藏在慈宁殿里痛苦的时光,男子生子固然罕见,典籍上却并非没有记载过。但真正的恐惧还来自宫中,他怕被赵惇发现,更没有人敢让那妖后李彩凤知道,她曾生生虐杀过怀了丈夫孩子的贵妃,又何况是这样一个意料外的孽种?重华宫中,倒反而因为皇帝从来不来,变得安全。

  赵扩当天下旨,让赵与愿养在杨妃的膝下,赐名赵曮。次日又下了旨,立杨妃为后。




3

  一支红艳艳的梅花穿过冬日的宫墙,杨皇后捧着一个热腾腾的手炉,走入宫殿的书房中,只看见年幼的皇子正站在书桌边练字,他偶尔哈气,暖一暖冰冷的手。杨皇后急忙握住他的小手,一探只觉得冰冷,把怀中的汤婆子塞进他的怀里,嗔道:“怎生一大早的,大哥儿便来练字,也不知道多穿点,手都寒了。”

  “娘娘,”赵曮看向母妃乐滋滋得笑了,杨皇后带着他坐回塌上,听见他稚嫩得问:“今日爹爹会来看我么?”杨皇后听了,忽热神色一黯。叹息得低声说:“官家公务繁忙,恐怕是不回来了。”只望见赵曮“啊”一声,稚嫩的小脸上微微失望,她的心中却一下子被刺痛了。

  她连忙安慰说:“没事,有娘陪着你,好不好?”可她心中却苦涩想:分明是你在陪着娘呀。入宫这般多年,她从丹蔻年华的少女成为了母亲,对赵扩早就从有所的期待,变成了彻底心冷。在这宫墙里,只有她们娘儿俩相依为命,度过一夜夜的苦寒。她唯一想保护的,也就剩下膝下的这个孩子。虽然不是她亲生的,却和她那般亲密,毫无隔阂。

  身为赵扩身边这么多年走来的人,她知道的更多,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毅然决然得爱上另一个人,更为了他做出了匪夷所思的种种牺牲,甚至宁可在近来的无数时候,当金碧辉煌的韩府中举行夜宴的时候,他却独自于宫中忍受着孤独。

  可笑吗?更可悲!杨皇后永远记得,那些夜里,赵扩坐在垂拱殿中,韩侂胄在边上替他磨墨,二人亲密得在桌上大宋边疆的地图上写写画画——就好像一对无人能介入期间的神仙眷侣。

  而她,她算什么?她不过是一个苦命的局外人。远远得站在殿堂外,永远等候着一段不会有结局的情感。嫁入最尊贵的皇家,成为皇后,她的心中曾有期盼过吗?或许,但是她的情感就和鲜花一般在深宫中独自凋零枯萎。

  那一夜,杨皇后泪流满面,她匆匆奔走树下,却险些撞在一个人怀中。那人惊讶叫了一声:“当心——”等他站稳了再看,却只看到一支梅花树摇曳着,无数红色的梅瓣被飘落下来,落在一人离开背影的宫装裙尾上。

  那是杨皇后第一次遇到刚刚调任编修的史弥远。她走后,史弥远捡起了地上枢密院的公文,凝视了一眼那消失在宫墙中的纤丽背影。



  开禧元年,北伐大业开始了。

  北伐,这是南宋所有官家,魂牵梦萦的一道心结。为此,他们甚至还称呼眼下的首都临安为“行在”,不过是暂住的宫殿,他们的家园,他们的真正首都汴京,该在北方,有朝一日会回归收复的旧山河。所以,当太师韩侂胄提出了北伐动员时,就好像在朝廷里烧起了一把火。刹那,燃起了熊熊壮志的烈焰!

  史弥远就是在这样一片蠢蠢欲动的高呼声中冷眼旁观,他在枢密院中对北伐的准备工作了如指掌,他知道这一切的狂热下潜藏的危险,就好像空中的楼阁。

  韩侂胄已经是太师了——他还要什么呢?许多人都问过,他所要的,不过是名留青史。而赵扩相信他,不是以君臣,而是一个爱人,如他们在那一天的承诺。



  “韩太师如此跋扈,眼下他都失去理智了!”

  “这朝廷交在他手里,会灭国亡种的啊!官家!”

  赵扩不是没听到过这些话,可他选择了沉默。他知道韩侂胄的不安来自何处,但他除了给与他永恒的信任,没有任何办法解决。

  在他们的事情为天下尽知的同时,赵扩和韩侂胄就都明白,即使再微小的一举一动,也会被染上强烈的暧昧色彩。但赵扩不在乎,他眼中,韩侂胄永远是那个几乎跃入湖中的剑仙。若说二人谁才是拖累,分明是他,强行把如仙人般的他,留在了身边。

  但是,当他的太子也对他说出“侂胄再启兵端,将不利于社稷”这句话时,赵扩的内心却猛烈一颤。他表面上仍是不做理睬,可深夜里,当他抱着韩侂胄,相拥而眠,或者独自站在小楼,眺望永远灯火通明的韩太师府时,赵扩只觉得有一种不安盘旋,一种恐慌和痛苦在内心堆积。

  韩侂胄一次担忧得问他:“官家!是被梦魇了吗?”赵扩摇着头,这才发现他浑身都是冷汗。他仿佛觉得,他将随时失去怀中的人……

  绝不可以!韩侂胄要的一切,他都给予了。他是个宽和的君主,他要的只是那么一点:他要的只是他的爱情。

  赵扩安慰自己,不会太坏,一切都和昨日一样,绝不会有事的。他和韩侂胄会永远永远在一起,无人分离。



  当宋军西线主帅吴曦叛变降金的消息,于开禧三年的二月里传到南宋首都临安时,满朝人心惶惶,所有人都对战胜金军、收复中原失去信心。他们的惊慌失措与浮躁让这个冬天的尾巴变得分外寒冷,可金人接着的议和要求却传来了——他们要始作俑者的头颅,否则免谈。

  也就是当今的太师韩侂胄。

  这是巨大的侮辱,可在朝廷间激起的却是一片诡异的嘈杂。二十年了,韩侂胄当政快二十年里,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滔天权势,让人畏惧也让人嫉恨。这股仇恨的力量是无法小觑的,哪怕是皇帝的宠爱,也无法覆盖掉众口铄金的埋怨,在临安城中滋长。

  “本是韩太师挑起的边衅!眼下金人来犯,生灵涂炭。朝廷就应该让他负全责。”临安臣的一处庭院中,一场密议正在举行。室内只有四五人,刚刚说话的正是当今皇后的妹妹,国舅爷杨次山。

  “你不要命了!”他边上的御史叶时立刻斥喝道。

  “哼!你们怕他,我可不怕,韩侂胄就是奸邪、是大宋的国贼!”杨次山冷笑一声。

  “好了!”一声令下让两人之间的斗争消失了,他们看向上座。那是一个乌发神态自若的人,眉目幽深,唇边总是带着一点微笑,城府埋藏在他的胸腹中。他是史弥远,前任宰相史浩的儿子,眼下的礼部侍郎。

  “都是朝廷大臣,吵下去,成何体统?”史弥远各说了两人一句,“金人扣关在即,国家生死存亡,在此一刻。你我更当同心尽力,谋国尽忠!”

  “那史大人的意思是如何尽忠啊?”杨次山不客气得问。

  “韩侂胄是一定要除的。”史弥远语调中有一丝冷意,他淡淡得说,“就算没有金使,他也是国之巨奸。眼下国库空虚,边事糜烂,都是他一意孤行,又滥用私人所害。就算真要北伐,也绝非当下可行,朝廷至少要养精蓄锐几年,方能恢复元气!仓促北伐,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,更害的国家危在旦夕。”

  御史叶时捉住了话语里的意思:“史大人的意思是要和谈?”

  “不错,以和求战,”史弥远淡淡得说,“满朝文武都看出来了,眼下我们是夹在火上烤!打又打不赢,皇上又不肯对韩侂胄下死手。其实依照我来看,官家心里未必不愿意下手,只是不忍心罢了——那可是两百万大宋生灵涂炭,官家不会不知轻重缓急。”



  “杨皇后答应了,她说,那一日她会拖住皇上,她什么都不要,只要宗室的安宁。”国舅爷杨次山赶回来,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兴奋和紧张。

  “这又是什么意思?”被叫来的殿前司公事夏震困惑的问,御史叶时也看向史弥远。

  史弥远却了然,他想到那夜他遇见的皇后杨桂枝,那是一个坚强的女人。他说:“回去告诉皇后,就说弥远知道,韩侂胄必定会死。”



  “官家口谕,让太师去玉津园见驾。”殿前司公事夏震抑制着心脏的狂跳,拦在车驾前大声道。

  韩侂胄掀开帘子,冷冷看来,他的目光好似毒蛇。二十多年的权倾天下,让他身上夹杂着一层难言的威压,令所有人情不自禁的恐惧。而在这样的人面前矫诏——夏震有那么一瞬间,觉得自己的小命已经丢了。

  韩侂胄却走出了车驾,他坐上御赐特许的玉辇,示意道:“走吧。”

  他竟然没有怀疑!

  夏震只觉得盔甲之中他浑身都被冷汗浸湿。一股后怕和惊喜夹杂在高度紧张的精神里,他不断在心底重复着史弥远交代他的计划——很简单,支开韩侂胄的护卫,当玉辇走到宫墙不被人注意的一处夹墙时,突然袭杀。

  他却觉得澎湃的心跳鼓荡着,夏震身为殿前司的主管之一,他此刻握紧的鞭子上曾沾满了血,但是,还要沾上一个人的……而那个人……他侧头看了眼正闭目养神的韩侂胄,如果刨除掉他身上价值连城的御赐软甲,他仍称得上是个美男子,毫无防备,鬓角的灰白只增添了他的凌然,就如同一支傲放的晚梅。他有足够强烈的自信,没有人能在赵扩的宫殿里杀了他。

  但这一抹盲目的自信害了他。当玉辇突然停下的时候,韩侂胄猛地睁开眼:“做什么?”回答他的是夏震厉声宣读的“密旨”御批——诛韩侂胄。他说:“君命也,震当效死。”接着,在韩侂胄来得及躲闪之前,是一道长鞭终结了他的姓名。

  夹墙之中,是一场血腥而残忍的活活鞭杀。夹墙外,不远处的角落处有一只小小的梅花树,这是十一月初冬,上面还没有多少梅苞,树下却站着一个眼神悠冷的黑袍人。



  临安皇宫中,一道慌慌张张的身影穿过走廊,来到偏僻的花园角落,转过脸,露出的正是杨皇后美丽姣好的面容。她今日早晨借口看些花卉,将皇上叫来了后宫。夫妻好似最熟悉的陌生人似的一阵说话,她突然看见一个贴身婢女悄悄走进宫殿,朝她眨眨眼,做出了约定好的手势,她压下紧张,连忙借口去更衣,按照暗语,走到了花园隐秘的角落。

  一个黑袍的身影已经等在那里。

  “他死了吗?”杨皇后问,她的手指有些哆哆嗦嗦,声音也有些紧张。

  “死了。”回答她的是史弥远柔和又镇定的声音。

  她松了口气,却好似一阵悲从心来。如释重负之余,她无法控制得泪流而下。一边抬起袖子用手背擦着眼泪,一边躲开他的注视说:“见笑了。”

  终于……那个破坏了一切,夺走了她的一切,让她随时随地生活在惴惴不安中的男人死了。杨皇后几乎要失声痛苦,她身上穿着价值连城、泥金彩绣的衣衫,却好似一个苦闷又精致的木偶。眼下似哭似笑,刹那间露出的柔弱和坚强,竟让人无比动容。

  史弥远的眼中划过一丝怜惜。只见杨皇后身子晃了晃,大喜大悲之下一时间头晕眼花,险些朝地面坠去。史弥远下意识跨了一步,拦腰搂住她,才险险得没有倒在地面上。

  他身上的温热气息传递而来,杨皇后的脸一下子变得微红,却听见史弥远低声说:“娘娘,一切有弥远在。”他抬起手,轻轻安抚着她的发鬓,好似安慰一个幼童。

  杨皇后没有躲开,在这一瞬间,她忽然觉得男人的怀抱是多么温暖,她需要依靠。但她是个坚强的女人,为了她的孩子,大宋的太子,她必须变得坚强——她轻轻推开了史弥远。见那人仿佛惊醒,慌忙后退一步,低头说:“臣逾矩了。”

  杨皇后打断了他的话,她轻声说:“史侍郎去吧,我去寻官家。”



  杨皇后重新走进宫殿时候,已经收拾好了表情和妆容。赵扩在桌案边坐着,无所事事得等候,他问:“今日皇后到底有什么事要说的?若是无事,我便回去了。”

  “官家,且慢。”杨皇后叫住了他,她抑制住心里止不住翻上来的恐慌,说:“还有一事禀报,韩侂胄已经伏诛,眼下被押往玉津园。”

  赵扩僵在原地,眼珠子缓缓转了下:“你说谁?”

  杨皇后无比紧张得注意他的表情,见此不由一颗心骤然沉了下去,好似原本有的一点微弱期待都变得粉碎:“我刚说了,韩太师被压去了玉津园!”

  赵扩脸色变得空白,似乎在这一瞬间成了个没有灵魂的木偶。几乎没有思考,他二话不说转头冲回了桌子前,拿起笔就写起御批,一边叫道:“来人啊!去追回韩太师!”

  杨皇后冲上去,一把夺过写有旨意的笺条,赵扩要来抢夺,却被她撕个粉碎,她扑在赵扩的胸前哭道:“韩侂胄要废掉我和儿子,还残害宋金两国百万生灵!”只看见赵扩的脸上挣扎了一下,像被雷劈了一样,眼眶却一瞬间通红。杨皇后说:“官家若要追回他,请先赐死我吧!”

  赵扩的眼中刹那留下一滴泪来,他沉沉得说:“为什么非要如此…上苍啊!”

  杨皇后埋头呜咽着,觉察到赵扩抓着她的双手渐渐变松,好像整个人变得颓然。良久,听见他喃喃飘渺的声音:“为什么,苍天要这么对待我和节夫……”




  赵扩是多么爱他啊!史弥远站在等候早朝的队列之中,眯着眼睛,看向远方。新的一天又开始了,韩太师却迟迟没有到来——这事已经惹得所有朝官都窃窃私语。唯独史弥远几个知情的人不动声色。

  马上的早朝,即将宣布这个消息:韩侂胄永远、永远不会回来了。

  木已成舟,哪怕官家再后悔,也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。人死不能复生,而就让韩侂胄的死亡,为大宋的危急江山尽最后一份力吧。天下安宁,韩侂胄作为忠良,想来也是渴望的,既然金人要太师的头颅来平息战争,那么,再牺牲他的尸首吧。韩爱卿不会怪朕的……一定不会的。他那么爱朕!又那么爱这片江山!

  史弥远勾起嘲讽的嘴角,他人望来,好奇道:“史大人,您在看什么?”史弥远只说:“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啊。”

  是啊,赵扩曾多么爱他。为了他,肆意不顾国力得北伐。为了他,肃清朝野中一切反对的声音。为了他,他宁愿不去后宫,而是收养一个宗室的孩子……

  可这爱是多么残忍!史弥远想,正是因为官家这样毫无底线的宠爱,才导致了今日韩侂胄的身首异地,死也不能瞑目。

  他把他置于最危险最明亮的火焰上,像一个太阳令众生敬仰。他将他捧得如此高,一不小心,就坠落的粉身碎骨。



  “韩侂胄没有死,”过了三天,赵扩仍然不信。他独自自龙床上惊醒,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冷汗。走到垂拱殿中,他还下意识寻找那个身影,却只看到其他的朝臣。他忽然想大吼,是他们杀了朕的韩侂胄——是这群人,这群伪君子。副宰相钱象祖刚刚说:“官家,金人要求送去韩太师的头颅,函首谈和。”却换来赵扩的一声厉喝:

  “谁说太师死了?韩侂胄没死!”

  “韩侂胄是因他刚愎自用,妄起兵端而死!自作孽,不可活!”史弥远站出来,他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,赵扩就像个皮球被戳破,忽然泄了下去。史弥远说:“官家,生灵涂炭,难道是社稷之福?官家是大宋之父,而非一人之君。”

  他看向赵扩,仿佛越过那麻木的脸庞,望见他的折磨与痛苦——韩侂胄他只是想收复河山,为了大宋,也为了他们。他想的是好的,可为什么……

  “至于北伐,此乃国朝大计。请官家许十年之期,弥远立誓,等那时候,朝廷定会举兵再起,打得金人誓不南伐!”

  北伐——赵扩眼中露出一丝愁苦,那是韩侂胄最后的心愿,为了它甚至在一些忙碌的夜里,抛弃了与赵扩厮守的机会。他放弃了那么多,可最终,命运却将他们二人永远得隔开。是朕负了他。赵扩想。他看向殿中年轻力强的史弥远。“答应他,”一个声音出现在脑海里,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。他只余下这一点点期盼了……一些微弱的期待……不光是因为宰相京镗的推荐,更有一丝永远难言的痛苦,这将永远折磨着他!




  史弥远的这段话,若干年后他做到了,经过七年的养精蓄锐,南宋主动断绝了宋金和议,启动联蒙灭金的计划。金主完颜亮举兵二十万南伐,试图剿灭南宋,却最终被宋军节节败退,以至于金主痛哭:此后誓不南伐!




尾声:

  1221 年,赵扩再度坐在垂拱殿中,又是一场宗室子的选拔。一年前,他宠爱的太子赵曮突然无故病逝了,太医检查,只说是过度惊悸。赵扩和杨皇后痛苦难当,他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只是谣传有人给赵曮看了一张纸条。但是那个人却好似无影无踪的消失在宫墙里。是妖怪么?有人在夜里暗想,临安的皇宫中埋藏了太多的血腥与秘密。

  在宗室子弟之中,赵竑被立为皇子。那个孩子走进来后,也一样的奇怪。他在路上看到史弥远的第一眼,就露出毫不掩饰的仇恨。

  “他的眼神我好似在哪里见到过的……”史弥远离开垂拱殿后,忽然说,他的心腹低声问:“丞相是什么意思?”史弥远洒然一笑:“只是有点像一个人。”

  一个死去的人,好似冤魂笼罩在这个皇宫中。等赵竑的过继大典之后,礼部派人来问:“丞相,该要谁做王府老师?

  史弥远的眼神划过名册,落到一个人名上,勾起嘴角:“就他了,朱熹的传人真德秀。”他的属下好奇问:“丞相为什么选他?”

  却看见史弥远走到铜质小香炉前,拨弄着说:“韩侂胄把朱熹的学问禁掉也没错。他想用理学,把全天下人都关进框框条条里去——这简直是荒谬。这些大儒,就是一把双刃剑,能用,却不能大用。当年赵汝愚用朱熹去击打韩侂胄,可惜失败了。真德秀早晚也会成为我们的棋子,如果他够聪明的话。”

  御史叶时想起那个疏淡的西山先生,他的身上有那么一抹似曾相识的气息。忽然听见史弥远轻描淡写说:“赵竑有古怪,他或许并非是大宋合适的接班人,你觉得呢?”

  叶时心下一悚,低下头:“丞相的意思是……我们该去寻找另一个宗室子弟,做好替代的准备?”

  史弥远微微一笑,盖上香炉的盖子:“去吧。”却没有说明是哪一件事。

  进宫以来,赵竑似乎毫不掩饰他内心的想法,一日,他在书房中写下一行字“弥远当决配八千里”,这让他的老师真德秀仓皇失措赶到了史弥远的府邸上。真德秀比起他的祖师爷朱熹要更柔和,他很清楚,得罪朝中大权在握的史丞相会是怎样的结局——

  赵竑似乎不仅恨史弥远,也恨杨皇后,正是这点触怒了赵扩。赵扩已经不年轻了,白发很快染上了他的鬓角,分明他和史弥远是同龄人。他对朝政毫无兴趣,只把一切事情都丢给了丞相史弥远,就好像那一天韩侂胄的死也夺走了他的生机,变得麻木。好像那一天之后,他成了个行尸走肉的木偶。

  当杨皇后再次被赵竑顶撞的时候,看着陪伴他多年妻子的愁容,赵扩难见的发怒了。废掉赵竑——这样的念头浮上心头,而史弥远就那么恰到好处得带着另一个年幼的宗室子弟,走进了宫殿中。

  次日一道圣旨落下。

  悠悠的运河水如此冰冷,好似永远浇灭不了临安的刀光与流血。赵竑站在大运河的渡口,转过头来,冷笑着看向送行的几人。他看向他今日便装而来的父皇赵扩,还有赵扩身边的大宰相。

  “掀天声势祗冰山,广厦空余十万间。若使早知明哲计,肯将富贵博清闲。”

  他大声念着。明明已经被废了,不再是皇储,可是身上却还是那么尖锐,那么张扬。就仿佛血脉里流淌着某种肆意昂扬的太阳——

  “史相公,你知道这首诗是写给谁的吗?这是写给韩侂胄的。你说,他若知道自己身首异处的下场,会不会宁可永远得,躲在清闲深宫中?”

  废皇子赵竑大笑着,一步跳上小舟,远去了。留下赵扩突然脸色涨红,边上史弥远的神色却宁静自若,仿佛永远得波澜不惊。



  (完)

  


其他:

1.宰相留正是个奇葩,一直跑路,然后又默默回来。我看留正改名叫留跑跑算了

2.宁宗赵扩一开始的皇后真的姓韩,这是我的地摊文学狗血脑洞的来源之一。还有一部分见3.

3.宁宗原来的太子赵曮后来叫赵询,就是出生于绍熙四年。这是狗血脑洞的来源之二。另外,宁宗没有孩子(狗头)不孕不育是赵家传统啊!

4.赵汝愚实惨,人间第一惨皇叔!

5.杨皇后那句“他要废掉我和我孩子”,之类的对话都是真的,所以历史上小小小玉为什么要害太子啦!

6.史弥远和杨皇后当然是子虚乌有的!但是黑粉对这段地摊文学过于喜闻乐见,迫害之!



大家应该都看出来俺最爱谁了。没错,其他人都是你们的,但史弥远是我的!

为了写地摊文学,我甚至调整了我的文笔……多么重大的牺牲啊,跪在地上挨打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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