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圈开荒者,标准混乱邪恶|代表作《东楼艳史》(bu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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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高张申】微瑕(一发完)

《微瑕》

配对:高拱/张居正,张居正/申时行

其他:靠lof抽风,懒得重发。直接合并一发完。1.5万字中篇 @达吉雅娜  存档见评。建议配乐《无心害你》

 

(正文)


君子小过,则白玉之微瑕。——魏征

 

 

       那人在树荫下等他,张居正走去,见他正拿柄蒲扇摇着,额头细细密密的汗,说:“今日真热。”张居正怪他道:“即是热,中玄公怎么不去屋里等?” 高拱说:“我知你历来怕屋里闷,六月暑热,给你带了些西梅蜜饯来。”说着自袖子里掏出油纸包。张居正接过时,与他的手指握住片刻,却仿佛有丝丝甜意泛上心中。

       在这树荫下,他们讲过“晓日斜熏学士头、秋风正贯先生耳”的笑话。每次谈及,张居正仍是忍俊不禁。想来并不是因笑话,他不是轻易而笑的人,只是因与他说起的人。

      “入阁后,高相公过得如何?”张居正与他一并站在树下问,高拱叹气:“你就别取笑我了。”手里摇着的蒲扇却暗暗侧来些,好让张居正吹得凉风更大些。

       张居正望在眼底,并不说出口。他眼下是国子监司业了,与他曾香火盟誓、共匡社稷的高拱位列一品,两人不比以往国子监小衙门的时候,朝见暮随、契如兄弟。但心里却贴的更紧。高拱抱怨了几句内阁的繁杂日务与暗藏斗争,又悄悄说“走之前,我向裕邸荐了你”,张居正心里一热,但瞥见他神色里却是放松的惬意。

       张居正递给他颗西梅子:“去去火,我的高相公。”


 

    “恩师愿做富相公,却不知朝中的人是范文正?还是韩琦?”

      这话是徐时行归乡丁忧前对张居正说的,那时候他正恭恭敬敬垂着头,阳光勾出他白皙年轻的面容。说到一半,却忽得抬起眼。

      张居正与他的视线交错,没来由凝固在空中。庆历新政他是知道的,可结局他却更清楚。但徐时行历来不会无的放矢。他是那等不争不响为官的人,偏偏翰林院上下,从无人说过半句不是。说是玲珑八面也好,谦谦君子也罢,张居正偶尔也看不透,但对他话里意有所指的人,心里却再明白不过。

       张居正沉默半晌说:“此事再议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不是第一次他的学生劝他。劝他离开高拱的人,亦不止一两个。但徐时行却没有像张居正当年苦苦劝解徐阶不得,一怒之下挥袖而去。他只笑笑,一贯得温柔沉静,再度庄重拜道:“学生先去了。恩师保重!”

       张居正只是在心里叹他的聪明,不留痕迹得点到为止。也因此,他不曾瞧见徐时行转身后的笑意不达眼底。

 


       徐时行与他,甚至与同是江南出生的徐阶,都是不一样的人。他的师相徐阶虽终于大权在握、名动天下,却已白鬓苍然。偏生,鬓角的银丝更添了丝长者的风韵,以及令人心悸而屏息的威仪。

      或许有些人是不会老的。张居正推开首辅值房门后,徐阶招招手,让他靠近坐下。张居正瞟一眼徐阶那张椅子,心里生出片刻他自己说不清的滋味。自入掌翰林院后,他知离这道门槛更进一步,也自那天起,他不由自主会多看眼那张太师椅,就仿佛是野火在细微得燃烧。

      有时,张居正恍惚里会漫不经心想,年轻时的徐阶,是否若诗里的冰雪绰约。可那个意气风发的探花郎,大约都埋葬在翰林院吹拂的清风里远逝而去。


      “太岳,坐。”徐阶以他独有的吴地口音慢慢道,他摘下西洋的叆霴镜,“永乐大典修纂一事完工,皇上甚是满意。或许不日,就要增补阁臣。”

      张居正疑道:“去年才增补了高中玄、郭东野入阁,皇上又生了此意么?”

      徐阶笑了笑,却不答。张居正心念急转,顿时明白了其间不可言说的帝王心术。政事堂里“异论相搅”,自古皆然。只是未知皇上疑了高拱,又是否也有其他的人推波助澜。

      张居正收回思绪,见徐阶眯起眼睛敲了敲自己的肩膀。他急忙搁下茶:“我来。”徐阶推脱了下“不用”,最后拗不过他的学生,只好由他贴身站在身后,细细替人捏肩。

      徐阶说:“我近年来,肩骨常痛。也不该窃居高位,朝中还是要用你这样的年轻人啊。”他抬起手,盖住张居正放在右肩上的手掌,拍了拍。张居正不明白,他年纪大了,可为何这双手却仍那么有力。忽然听徐阶感慨:“太岳,你我师弟多少年不曾这般贴近相谈了!”

       张居正一时哑然道:“恩师!”

      “回去多少准备些,入阁并不是那么容易的。” 徐阶拍拍他的手嘱托。他凝视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背影,神色却露出一丝忧虑。张居正知道,徐阶不可能永远在这个位子上。徐阶也知道。他虽一惯柔和,但年前处理起严世蕃的案子,却又那般狠辣。张居正猜得到,徐阶对任何威胁他地位的人都不会留情,哪怕那个人是高拱。 

      尤其那个人是高拱。

 

      “张相爷,慢点儿。”

      高拱见是张居正推门走进来,蹙眉的面容少见露出浅笑。张居正瞄了一眼他手里的奏本。知道是新皇隆庆登基,恩泽天下,二十几个大臣联名上书,请求改姓归宗。张居正环视了一圈,瞧见桌上半截红烛,说:“夜深了,中玄公也不怕伤了眼睛。”

      高拱由他拿来一支蜡烛。笑着说:“归宗乃人伦大礼、美事佳话。皇上已恩准了李本阁老、以及大宗伯林树深,说起来里面还有你的学生。”

      张居正说:“哦?”高拱放下奏本,哼了声道:“你倒是收了个好学生。”

      张居正倾起一支蜡烛点上,闻言却不慌、头也不抬得说:“我怎么不知道?”

      高拱大笑起来,这么多年他和张居正早已心意相通,自然是洞察彼此之间,何时在虚张声势,甚至也成了一种情趣。

      眼下张居正入阁后,又能日日相随,自然更是欢喜。

      高拱指奏本含笑说:  “就是苏州的申汝默,壬戌科让你点的状元。”他意有所指,握住张居正递来的手。张居正却低头来,挑眉笑着问:“我的人难道不是你的人?”

      “太岳,”高拱叹息,由烛光里张居正倾下身子一吻。张居正间或温温和和得舐咬他的唇,动情间,摘却了他的纱帽和玉带。

      高拱松开他说:“值房不甚妥——”新添的烛火抹起橘色的烟霞,点燃在张居正的侧颜上。向来刀削斧刻般凌厉的人,在这低眉的片刻,竟是说不出的美。张居正却跨坐在他的身上,居高临下来压低声音说:“中玄,由我来便是。你轻些声。”


      高拱靠着太师椅,抬起头,眼里是文渊阁屋顶交错的斗拱。顷刻,却被张居正探入亵衣的作乱的手,拖回狼狈弥散的情海。张居正亲昵得摩挲着,又沾湿了自己的指尖,侵入他的唇齿、肌肤至胸膛间滚烫的心跳。高拱不由自主紧拥住他,心旌神摇间,孽海打起惊天骇浪,直到淹没他的口鼻神智,直至片片沉沦入海底。

      张居正轻吻着高拱的脸庞,与他星眸对视。纵使他防备的高墙再深,每一次高拱看着他,都能令他彻底交出自我。这是无需说出口的爱恋。

      可不知怎么,他忽然想起申汝默的那一眼抬眸,清浅又疏离。太多人聚集在他的身边,想要他做太多的事。张居正清楚不过。

       高拱颤起促促喊着他的名字。张居正抓住他的手,想自烛火背阴里,自每一缕细微的神色变迁,去寻觅他所渴求、迫切印证的热切。高拱不知他为何急切,但他仍迎住了他。

       两人的身子湿漉漉的,沾在纠缠不清的衣襟里,一片潮热,似冷又如火焰。

 

       可张居正却想起了白日的那卷宋史。“文渊阁本是藏书处,”徐阶说,昏暗的阳光自一排排窄掣书架的隙缝里落下,落在他寻觅递出的那卷书上。张居正细细读,看那暖阳沿着竖排的一行行秀丽的馆阁体,游弋回历史深邃的一角。

       北宋年间,庆历新政失败后,执宰们结局迥异,范仲淹外放郁郁而终;富弼居乡,对汴京里的韩琦怨恨终身。

       历来的互相期许、刎颈之交,都只余得一场空。

 

      那些只字片语,到底于他的心湖扰起一丝烦乱。可再一眨眼,仍是高拱凝视他目中的爱恋。

      “肃卿,”他应道,却在心底说:希望我们不会走到如此一步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白刃相见终究来了,朝廷一场地震,却以高拱狼狈辞相暂止。值房里,张居正再度甩袖而去,留徐阶一人默默凝视他的背影,于关门的房内阖上双眼。

      竟仿佛有片刻时光重复的轮回。

      张居正压着气、沉着脸回到家中,想到早晨高拱离去的背影,心中大痛。他对徐阶负气道:“今日我再为公做一事,恐他日,我便是中玄了!”可望见庭院里暮色的沉沉灰光,张居正却觉得凄凉。他弄不明白,他与徐阶这对师生,怎么闹成了这个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忽然游七递来话,说申时行在侧厅等着。“要不要今日与申修撰说,相爷不便见客?”

       张居正心下烦乱,正欲张口,却忽然又改了主意:“让他来书房。”

 

 

       “汝默,你来的正好。自你上回所修的世庙实录稿,皇上甚是满意。”自第一次张居正听高拱提起他改了姓归宗之后,就再也没有叫错过。

       见申时行恭敬推脱了功劳,张居正不由笑笑:“此次,皇太子册立大典毕后,皇上要选拔詹事府讲官。”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道:“但听恩师的吩咐。”张居正微微一笑,他从来满意的,不仅是官员的才华与能力,而在于是否奉命唯谨。世上不缺芝兰君子,可肯为他所用的,为朝廷埋头干事的,却偏偏不可多得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欲提你的名字。”张居正透露了,果然,申时行俊逸的眉眼划过一道喜意。

      二人谈了片刻,话题终究转到了内阁上。

      申时行道:“听闻皇上几日前恩准了徐存斋公告老,我与几位同僚间,都甚是惋惜。”


      张居正念起那人,心下说不出复杂。到底“不肖受知于他”,已是人尽皆知。可他又想起了企盼已久的高拱,但张居正盼的是究竟相濡以沫、共匡社稷;还是只因眼下内阁里的弱势,急需强援,连他也说不清楚。

      自徐阶上书乞骸骨后,就呆在家中不问政事。内阁失了顶梁柱的镇压,次辅李春芳又没有足够人望,顿时吵成了一锅粥。张居正不能眼睁睁看着国事败坏下去,但又不知,其间有多少是皇上的意思——隆庆历来更爱高拱,却忌惮徐阶。他不愿揣度圣心下去,毕竟替高拱起复造势,他也乐见其成。


      忽然,申时行话锋一转,又道:“说起来,我出自直塘徐家,祖舅一辈方迁至长洲。恩师也知道:松江华亭徐、昆山直塘徐,都是出自同一家。”

      张居正刹那抬起眼,定定看着他。申时行仍是站着,俊逸的脸庞温文不动,眸中溢着江南阳春的灼灼风采。许是见他神色骤沉下来,申时行便垂下头,以示恭敬。

      这段话张居正是第二次听他提,第一次是他国子监任司业的时候,同考壬戌那科的殿试,考毕,按照规矩,新登的状元郎申时行来府上拜见。两人初识间一番问答,攀起的交情。不过,那时的寥寥几句寒暄里,他对这位春风拂面的状元郎高看一眼。

      但这一回申时行暗示的不能更明显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暮色沉落了,张居正走到文渊阁狭小的天井院子里,细微的犹疑,凝结在他的心底,恰似中庭树干上未开的花苞。文渊阁虽是皇家藏书阁,占地却不大,还比不过他家中的院宅宽敞。可这片片层叠的黑瓦下,两百年来的古旧楼阁,与远处金碧辉煌的琼殿玉宇交相辉映,却覆上一种沉甸甸喘不过气的压力。

      仿佛是将天下宇宙,都压在了一人的肩上。

      他和高拱互相期许,是因志同道合。天下知道他骂着王安石;但知道他想做王安石一样的事情的人,不多。

      可要做变法的事,首先他要摆平这朝廷间吵吵嚷嚷的菜摊子,收束正德、嘉靖以来的一团乱局。他要的是两京一十三省的鼎力支持,同心无二。这事徐阶知道。年初他上《陈六事疏》后,徐阶喊了他去,指着他的奏章叹息:“太岳,还不到时候,多读一读司马温公传。”

       而今,跟随他多年的申时行,也看在了眼底。

 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的暗示张居正明白了。江南的文脉交到了他的手边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夜里张居正自内阁回家,路过内院,忽然听见两个儿子的读书声。书房里,张嗣文和张嗣修互察礼记,背诵纠错。兄弟间论道的顽笑嬉闹,以往张居正定然会出声责备,可今日他却只站在廊里听了一阵,便默默走开。

      此时,他尚不懂徐阶叹息的眼神,正如他没料到高拱到任后对应天巡抚下达的痛杀令。但张居正很清楚,自古以来,没有一个宰执得罪了江南士林,还能在三尺太师椅上坐得安稳。

      可偏偏,高拱和徐阶势成水火。

      张居正辗转反侧,夜里模模糊糊,听见申时行哑声说:“凡高中玄公能给你的,我一样可以。”滚烫得淹没了他的呼吸,张居正猛得惊醒,胸中燥动的心跳如擂鼓,起伏难定。

      他忽而以手抚住眉心,带着些许惊意,一片片从头回忆起他那滴水不漏、善调施解的学生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申时行才走出詹事府,却被匆匆叫去文渊阁值房。张居正没有让他坐下,只是晾在值房堂中干站着。进来移交文书的中书舍人敏锐得窥见二人间气氛紧张,顿时轻了手脚。走时,颇带异样瞟了眼申时行。但见他安静如旧,对诸人的侧目视若无睹。一派神定气闲的模样,如同一支亭立的鹤兰。

      站了半晌,张居正批完了又一道奏本,搁下笔、抬头来,忽然开口:“汝默——”

      申时行头微微低了些,听见张居正说:“你与同科榜眼王锡爵、探花余有丁都是浙直人吧?一甲前三,都出自江南,倒也是我朝的科举盛话!”

      申时行对答如流道:“全仰赖恩师当殿试识才,否则哪有学生的今日。”


      文脉七成落江南,赋税也大半落于江南。说到底,高拱能替张居正做的事,他们也能,甚至更好。而做官,历来是花花轿子众人抬——张居正不就想要史册留名,不就想要满朝称颂吗?可以。

      但张居正在心底冷笑,他要的可不仅是权倾朝野。单纯的大权在握、作威作福,在他眼里没有任何意义。


      他搁下茶碗:“前几日送徐存斋公离京,谈及庆历变法事,存斋公故意对仆提起司马温公,再三叮嘱说:治天下譬如居室,敝则修之,非大坏不更造也。”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心底一悚,头垂得更低了,但张居正不知怎么,今日望见他的温顺,心底却愈发烦躁。声音也更冷了些:

     “眼下国事颓败,朝中纵是心焦虑苦,却也只能修修补补,绝不可大动干戈!汝默,是不是这个意思?”
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身子一抖,僵在原地。

       这个问题,岂是他一个小小的翰林,所能回答得出的。而张居正骤然凌厉的言语,又多是为了什么,虚张声势?

       张居正瞧见他的额头已经微微出了汗。却站了起来,走至跟前,逼迫道:“可若是风雨将至,大厦将倾。宰执者非要力排众议,更换梁柱,大用良匠美材呢?”

      仿佛有一股摄人心魄的阴影铺天而来,压在了申时行的身上。张居正望着完全落在他身影之下的申时行,一伸手就可以握住的距离。见他秀丽沉静的面容下,却仿佛潜藏着些许他所不知,却又让他企盼的力量。


      申时行知晓,这句话若是答得不对,那江南的局面、乃至他自己的官途,就将毁于一旦。

      可那是张居正。是他一路跟随走来、倾心悉从的张居正。天生蒸民,树之以君而司牧之;若有一手擎天者,他愿做那擎天巨柱。

      这可不是司马光比喻的“巨屋”里,抖抖屋顶上灰尘、补补窗纸就能解决的。张居正要更换的就是倾斜的梁柱。

      这一点,江南也能给吗?

 

      申时行顶着压力,缓缓道:“司马公说过,风雨大坏而行更改,必须有良匠美材。”他抬起头来,巧妙得回答道:“而我朝凡良木,多出自湖广。而巧匠——多出自江南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高拱离京那日,没有几个人敢去送。宫道上当众宣读圣旨的那一幕早就插了翅膀般,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,圣旨下后高拱匍匐在地而不能起。堂堂元辅,也不过落得“威福自专”,沦为庶民。

      但百官惶惶于天家的冷酷惨烈之余,又生出一等暗潮涌动。

      申时行呆在府中,正弯腰修着几盆庭院的兰花,历来洛阳多丽花、苏州多盆景。忽然,听到管家宋九来报:“相爷去了通州码头。”

      他立刻站直身子、搁下剪刀,道:“备马。”

      宋九一边跟着他往门口急匆匆走,一边困惑得问:“老爷,白天从宫内回来的时候,不还说不需要去送么?”

      何况现在去哪里赶得上。

      申时行没有理他,上马后,看了宋九一眼:“晚上不必设家宴了。”


      申时行到通州渡口时,恰好晚了一步,只见张居正一人孤零零面对渡口站着。

       大运河江水滔滔,泛起滚滚白浪,官船、私船云集在河道上,却一片静悄悄的。张居正的身后,是一排顺天府衙门的官兵把守通道。遥远天际落下一轮夕阳,衬得孤立的身影有些刺眼。可这点刺痛,比不过片刻前的刺心裂胆。

       高拱的心思,只一句“不用你枉做好人”,张居正就全明白了。因他再坦诚也只会被认为狡辩。他剖出心腹,也有人疑心那是否是黑的。不如不说。可他还是没忍住,或许是因病得头晕目眩,他说:“你到底只是这样。”高拱的背影听见了,可他头也不回得登了船。

       斜阳模糊了张居正的肩头,落在人眼里,竟有份明丽的心悸。

 

      申时行因一路疾驰,满头大汗。张居正身后远远站着的管家游七瞧见他,正要阻拦,申时行却看也不看他,径直走到张居正身后,不顾擦去额头的汗水,躬身行礼道:“恩师。”

      张居正的背影微微一颤,转头来。

      申时行说:“学生才下衙,听说此事,便赶来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张居正没说话。申时行超前迈一步,扶住了他的手臂。只是才一搭手,就发现人滚烫,正微颤着。

      游七替他牵来马,申时行垂目,装作不曾发现异样,送张居正进了轿子。上马后,便跟在轿子边一路回京。夜色扑朔而落,化作沉重的谜团压在心口,官兵照旧打着灯笼,举牌喊着“相府行轿,闲人退避”,一路护送回到张府门口。

      见张居正回府,宅内顿时一片灯火帘移,申时行熟门熟路扶着他到书房,倒看见张居正的几个儿子战战兢兢站在书房外。

      一行人看见神色沉凝的张居正和虚扶着他的申时行走来,都不敢说话。


      须臾游七出门来说:“大少爷,老爷喊你进去。二少爷、三少爷,你们回去吧。老爷知道你们来过了。”

      两个胞弟如蒙大赦走了,张嗣文走进去,看见张居正靠在躺椅上,神色苍白,似乎整个人又病重了一圈,不由泛起一阵心酸。

      申时行恭敬立在一旁。恰好,一个退下的婢女与张嗣文擦肩而过,手中端着空碗,隐约飘过一阵药香。

      昨日张居正方巡陵而归,却未料一回来便出了宫中驱逐高拱之事。才压下不过半日的暑热,又烧了起来。

 

     张嗣文喊了一声:“爹。”张居正睁开眼睛,却凌厉如旧。见此,申时行与张嗣文的身子都更低了些。

     “这几日,你读书如何了?”张居正问,“马上顺天府的乡试,可有把握?”说着,似乎瞥了申时行一眼。

     申时行自是恭恭敬敬站着。待得张居正考了几句礼记,张嗣文答得颇为中肯。申时行才点拨几句,又夸赞:“大公子潜心读书多年,此去乡试,想无大碍。”

    “科场上的事谁说的准。”张居正不置可否,但脸色好看了许多。

     张嗣文走了,张居正却轻声说:“汝默。”

     申时行抬头去,看见张居正这才看着他,眼中似乎有些晦涩。不知怎么,申时行忽然僵在原地。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天落了下来。

 

     张居正道:“你今日不是为高中玄来的吧。”

     申时行心里一抖,想说什么,可终究闭上了嘴。那等眼神竟让他生出一种无法反抗之意。何况自己这些心思,终是瞒不过他。

     却听张居正平淡无奇得道:“我的几个学生里,唯独你向来最得我的心意。”


     不知不觉,申时行额头竟然冒出汗来。他知道这句话要反过来读。他这心思究竟是唯命是听,还是另有所图?而心底最深埋的那些,又让张居正看穿了多少?

     他苦笑,倒是给人抓了个现行。今日他与其说是为了送高拱,倒不如说是为了踏踏实实看着他走。可那些话,自然不能诉诸于口。

     申时行勉强道:“学生只为恩师分忧。”

     出乎他的意料,张居正却只嗯了一声。申时行不由望去,却见他抬手掩眉,神色竟溢出些许苦涩。


     申时行猛得意识到,张居正也不过比他长了十岁。没有人不会老去。可大家通常会忘却他的年龄,只记得他的威严日重。

     但偏偏张居正不再过问,申时行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起来。甚至有些坐立不安。

     张居正看见了,不由嘲笑说:“汝默不是想来我这儿烧灶么?”

     申时行说:“恩师说的什么话。”

     张居正却问:“哦?那你又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学生,只是一片赤诚之心罢了。”申时行道,不知怎么往常的急智与伶俐口舌仿佛都失了用处,只有心如悬旌般吊在丝线上。

     却见张居正似笑非笑、侧眼看来,申时行腿一颤,一股气自脚底冲入脊柱。他不得不压下去,眼下绝非起绮念的时候。只是遮掩间四处一望,却见所有的人都退去了。

      张居正却说:“来,扶我去后堂。”

 

      申时行随他慢慢走到书房后,这是他从不曾来过的地方。

      桌上是一叠叠奏本书册,龙飞凤舞的字一认便是张居正的,申时行不敢多打量,见他走到高大的书架畔,伸手抚摸过柜子上层层叠叠的陈旧册本。灯火打在张居正模糊的眼角,似是柔和了片刻。

      张居正轻声说:“此乃二十余年间,我所记下的一桩桩九边诸事、十三省情俗。”他叹息了一声。唯有走在此道上,才能知道个中艰辛,知他所付出了多少准备。可那个人,已经不在了。

     他看向申时行:“此地,只有高中玄来过。”

     这话似有一等魔力,硬生生在申时行心里一把烧出渴望的火焰。

     张居正的意思再明显不过。若想证明,他是江南的良匠也好,是湖广的巨木也罢,就在此刻了。

     虽说申时行从来没有妄想内阁宝座的想法,可哪个翰林院中坐着冷板凳的储相,不曾艳羡过那张小小的太师椅?

 

      他定下神,事到临头申时行从来都是能镇定下来的人。可几分压不住的妒火依旧烧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但他也知道机会只有一次,而就和他的殿试卷子上集满了十个圈一样,申时行历来善于交出满分答卷。

       他毫不犹豫得握住了张居正的手,凑近,微微顿住,看见张居正眼神骤然深沉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他说:“学生亦唯一死而已。”


       那像一个信号,年轻时经由多年的绮丽幻想,他倾注长久目光却压抑的绻缱,一下子压过了他的全部理智。申时行倾身来,吻住了他,温柔拥住着腰,仿佛试探,又似步步逼来,让人毫无退路。可松开彼此唇齿后,张居正却沙哑得道:“我不要你死。”

       因那等呛人的自嘲,燃起了最后一道断弦的火焰。申时行压住酸涩,挑指封住他口尾的颤音。似是流光自不可捉摸的飞蛾,扑向烛火。

      他挑开张居正的衣衫,扯乱如一瓣瓣梦里的叠影。张居正到底病着,可滚烫的身躯不曾温暖彼此,却如永远差池的温度,提醒着无法越过的伤痕。张居正动情将他推到榻上,俯视而下,眼神里暗藏着是锋芒又似绝望。他一字字说:“汝默,你不如他,也不要做他。”

      申时行骤然望去,只见他的眼波依旧甜蜜,却像是惊鸿一瞥高墙后无形的伤痕。


     “恩师——”申时行哑口无言,可只有更深的妄念自心底而起,似是宁愿迎面拥住荆棘,任由刺骨锋芒穿体,也想留住片刻的滚烫淋漓。

       张居正却主动吻了他。他探手寻觅至申时行身周的情关。申时行骤然睁大眼,湿漉漉里带着点逼迫而出的喘息。

      “申汝默,你果真如人说休休有容,能容宰相之才?”

      张居正的声音很低,似想逼迫出最后一缕真心的火焰,逼出申时行眼角细碎的泪水。他曾在翰林院里与人提过玩笑要刻个“休休居士”的私印。

      可那不过是一时戏言,申时行迎合上去:“谢恩师赐号。”

      不曾过多挣扎,他退后了,蹙眉里终究是挤出些许求饶。偏生张居正爱看他起伏挣扎,如鱼儿握不住空气又跌入水塘,坠入心河的失魂落魄的汪洋。此人只这点酷烈,非要跟随他登仙涉地,由他神魂俱碎、颠沛流离,尽握于他手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其实情事里他不在乎上下。只要的是贪欢一刻,情投意合的忘形欢愉。可有时候,申时行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谁的影子,或是张居正意图寻觅何等慰藉。

       他只知忘形失态里,有人吻过他的眼角,相陪着无声的夜幕,放纵入一声声的色靡意颓。烛火惺忪照于他的脊背,如白玉印了些许落红,纠缠于锦锻红绸之间。

       纱帐中张居正扯来锦被,申时行却侧转身,撑着手来看他。青丝沿着他的脸庞滑落,如诗画落入眼底。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却伸手来挑起他的长髯,想起北宋宰相蔡襄的一尺美髯惹出的玩笑,仁宗好奇问他:“夜里卿的胡子是压在被中,还是被子外?”不由微微莞尔。可他绝不敢在张居正面前说。

       不料张居正哼了一声,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,道:“你若想害我睡不着,倒也不必,我是拿烟纱拢了睡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失笑起来,桃花眼熠熠生辉,看的张居正一下顿住了。

      “怎么了?”申时行几分困惑,挑起眉。

       张居正叹息,揽臂沉身而下:“汝默果真生的好。”

 

 

       一如履约,江南士子圈依旧跟着文坛盟主王世贞一起风花雪月、歌功颂德。可无人问津的却是两京一十三省的饥荒叛乱、流民骸骨。这些词如从日讲讲章上剔除的文辞一样,在天子众卿面前消失的一干二净。


       万历二年,张居正终于挟众望所归,开始推行考成法。
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眼下值日讲官,沐浴皇恩,风光无限。偶尔回翰林院中,便觉有如隔世。恰如笼中鸟一飞冲天后,回望往事,如隔日月,连门子和红墙都陌生了些。

       他正和人辞别,一同至荷花池畔的瀛洲亭,忽然有人喊住他:“申大人,留步。”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转过头去,见一人鹤立渊停,乌帽青衫。

       原是浙江的后辈沈一贯,他行了礼,压低声劝道:“瑶泉公,我等知晓,你是相爷亲近之人。眼下国事顷急,万事应当允公而行,岂能断于私门。像如今,朝廷骤行新法,恐有安石之戒!望你劝谏相爷一二。”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凝视着他坚定的双眸。沈一贯不是第一个来找他的,前几日的沈鲤、赵用贤都曾提过,而且更不留情面。但是申时行却一样笑笑,说:“多谢肩吾直言,我定会转达相爷。”

       沈一贯走了,申时行抬头,却望见凉亭外京城的万里晴空,冷不防飘来些许乌云的阴霾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那夜的事他与谁都不曾提。正如申时行聪明得不曾问,那张书房中的塌上又有宿过谁。这些私情欢喜,历来混淆不了朝中的纷争与对立。片刻的相拥,常换来的是长久的顾忌。 

       就恰似这片平静的波澜下,仍有一丝关于“阿附相府”的刺耳嘲弄传开了。这样的意气之词,从来只有自诩一身傲骨的书生更偏爱。何况是榜上鳌头的翰林。只因还不曾直白映射到申时行的身上,他便依旧低调得往来。


       说来也怪,纵然人尽皆知他是“江陵宇下人”,却不曾有人拿到弹劾里说。也不知到底是徐家的分量,还是张家的分量,或者,只是朝中历来,挑些无足轻重的强求一番罢了。

     “恩师,”申时行随着游七走进值房,看见张居正正刚脱了官帽。张居正看了他一眼,说:“你已是堂堂詹事府左庶子,不必日日来。”

      申时行却站到身边,虚扶住他坐到太师椅上,游七熟练让出位置,去替二人斟茶。申时行含笑说:“学生还是初履詹事府的事,心里不踏实。”

      张居正点了点椅子:“坐。”

      申时行左右一望,发觉不见张嗣文,不由问:“春闱将近,大公子眼下可在苦读?”张居正点点头,申时行斟酌了片刻,沈一贯的话在喉中,却没有贸然出口。


      张居正的眉间添的刻痕,还有撤下的参汤他看在眼底,这点小事本不该麻烦他。何况,申时行也明白,这几个字从来劝不住他。张居正道:“男儿努力平生志,肯使功名落草莱。这功名之路上从来没有捷径,一人上、一人下,嗣文更当自强。”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点点头,顺他话说:“如此,过后我去看看他。”张居正斜他一眼:“岂要得状元郎做他老师。”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不由莞尔:“恩师也知我治《春秋》。大公子治《礼记》,如此科不通目,如何做得了老师。依我看还是由帝师亲自来教的好。”这话说得边上几个丫鬟偷笑。张居正顿时脸一沉:“倒来打趣你师相了。”

      申时行连忙告罪,说:“学生不敢。”手上作揖,眼里却笑盈盈得,须臾,便见张居正又失笑展颜。

      他提了句沈一贯的事,却见张居正一挥手:“知道了。”便打住话题。游七恰好来问是否传膳?张居正颔首,又看向申时行,戏谑道:“汝默,莫不是来老夫此地蹭顿饭的?”

      申时行含笑:“那要看相府愿不愿意养闲人了。”

      游七在旁陪笑道:“申大人这等神仙人物,咱们一双筷子、一个酒杯,还是供的起的。只怕您不来呢。”说罢几人都是笑。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望见他眉眼的惬意,心跳微微加速。只是花好月圆,却骤自天堂跌入谷底,从来只要一瞬间。

 

 


 

       大势涛涛至骤然反弹,快得所有人都不曾预料。紧接着沈一贯故意涂抹罢卷,张嗣文被迫改名的,是刘台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一桩桩的波澜,恰如激浪越掀越高,卷入了朝中所有的人,直到一方粉身碎骨,才能甘休。


       离开相府的时候,申时行晚了些,他知张居正昨日一夜未眠,更知他在小皇帝面前涕泣而下。因此,申时行不敢不至。

       而眼下,他回望着朱红大门的张府,晚霞落紫里,竟仿佛预兆着几分残忍的血色。管家宋九驾着马车,赶到申时行跟前,喊了声“老爷。”他回过神,看了眼天色,却说:“来不及了,换马。”

       嘈杂一片的闹市喧哗着,灯火云集,申时行赶至吴中酒家,店家引至二楼。申时行在门外,整了整衣衫,就听到门内余有丁规劝的声音:“元驭,汝默或许是路上耽搁了,勿要心急。”

      “我急不是这一刻,只因你我三人相约不易,他倒好,一味惦记相府,却将同年情谊,放在何处?”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推门而入:“两位久等!实是愚兄的错。”


       余有丁惊道:“如何出了一头汗,快坐。”申时行坐下后,却听王锡爵哼了一声:“也不知道有人的一颗七窍玲珑心,是怎么生的!”

       闻此,他并不动气,笑笑说:“元驭看来还是怪罪我,如此我自罚一杯谢罪。”说罢去拿酒杯,不料王锡爵转过身来,握住酒壶,冷冷道:

      “江陵公他打算如何处置刘台一事,你知道了么?”
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沉默,早朝时,翰林学士王锡爵和他明明都在场,自然猜得到张居正那等刚烈的性子,被逼迫到泣下,此事会是个什么结局。他叹道:“相爷有相爷的难处,元驭,你当体会此间苦衷。相爷办的,哪件不是实事?”

       王锡爵冷笑:“朝中二百余年,何有攻击老师的学生。果真如此!汝默,你也一贯会帮人说话,我算是看穿了,不外乎廷杖、罢官,天下人都不愿说,由我去说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说罢拂袖而去。余有丁有些尴尬,正要喊人,却见申时行叹了口气,叫道:“元驭,请留步。”


      王锡爵脚步一顿,却没转头,申时行却起身,亲自去把人请回了位置上。

       他替重新坐下的王锡爵倒了杯酒,轻声说:“江陵公心里重用你,更胜过我。他提你做了翰林学士,此意大家都明白。”

       王锡爵心下一惊。转过头去:“瑶泉,你这又是什么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却自嘲似笑笑,低垂着眉眼,竟有几分教人心惊的凉薄:“你我三人都知根知底,有些话说出来,也不怕你们笑话。“

       说着,他各看了二人一眼:

       “你们皆知,我少时丧父,祖父又是过继于外家。因寄人篱下,善察人眼色,惯于以柔处事。你说我七窍心,此话不错。但元驭你与我大不同,你与师相,皆是刚直的性子……不过,也正因此,我日后不会遇到刘台这样的事情。“

       王锡爵张了张口,却不知说什么。这场对话虽以沉默告终。可申时行那一刻洞察间流露的骇然锋利,却牢牢烙印于几人心底。多年以后,当王锡爵遇到李三才之事时,曾想过申时行是否早有预料,或只无心的一语成谶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夺情的事如滴入水的油锅,刹那掀起席卷满朝的风暴。群情激昂、气势汹汹间。仿佛将张党这艘楚王的胶船,再度变作了“无君无父、不敬祖宗、不法天地”的王安石一党。

       翰林院的门口,面对一众同僚的申时行却沉默了。王锡爵看着他的的眼神,从满怀期待到彻底失望,他冷哼一声:“罢了,我知道请不动汝默这尊大佛,你不愿去,我等自当请命!”

      申时行忍不住对他的背影跨出了一步,道:“你不必激我,我虽不会与诸君去劝江陵公,但也不绝是告密的小人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为什么这世上要为百姓做点事,总要站到天地、祖宗,站到满朝文武的对立面?”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想起书房里,张居正的心腹李幼滋愤怒甩出这句话,张居正冷冷得坐在椅子上,一言不出,可申时行瞧见他握紧的手,这是张居正切中心思的习惯动作。

       王锡爵无法理解张居正,正如张居正无法理解他们的反抗。于是结局已经注定。

       夜里宋九张皇失措,告诉他王锡爵闯入灵堂的事,张居正把刀架起,说:公杀我!

 

      “恩师。”

       到了人跟前,申时行却沉默了。张居正苍白的面容仿佛短短几日瘦了一整圈,他胸中一酸,刹那忘记了口舌。因那些言语,无论再如何铁石心肠,也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   张居正本不肯见他,只是申时行执意不肯走,在侧厅自午后坐到夜深。游七无奈得小心翼翼通传了一次又一次,方于书房叫了他进来。

       张居正心下伤痛,神色却依旧冷漠道:“你也是为王太仓来的?”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道:“学生绝没有为他说话求情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   张居正的脸上却露出嘲讽的神色。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心下刺痛,只因人神色里露出的这一等不信,割开了他一直试图假装不存在的鸿沟。他沉默了一会儿,道:“滔滔众口,谤言几死,本不在我所虑。纵使举步维艰,又如何?恩师要做的事,学生知道,天下人也知道!知我罪我,其唯春秋。只是恩师,万事以保重身体为要啊!”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目中不由含泪:“先君在天之灵,恐不愿见你自伤而有所折损。皇上要恩师移孝作忠,愿恩师,万万保重这一身!”

 

       张居正听了不说话,只仰起头,申时行送了口气,知道自己过了这关。

       却听张居正沙哑流泪问:“我顾惜自己这一身,又有谁来顾惜天下万民的一身呢?”

 

     “师相!”申时行刹那失语。

 

      他仓皇望去,第一次自张居正脸上见到了疲惫。不由眼眶一酸,潸然泪下。张居正却收起了片刻的异样,恢复冷漠得说:“汝默,你结好四方,从来与我不同。王锡爵是你挚友,你为他求情本理所应当。朝中上下,自有你的同年好友……”

      申时行慌乱得打断说:“师相!我绝无二意,天地明鉴,日月可表。何况…何况……”申时行抬起眼,何况他已说过,此身死生相随, “师相要怎么信我?”

       偏生就是他面容神色里的一等渴望,又扣动了人铁石的心弦。张居正骤然握紧扶手,却听他喃喃道:“怎么信我都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张居正道:“那好。”他忽然抬起手,拉住申时行的手腕,让他踉跄一步,膝盖撞到椅子前。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张居正抚摸着他的脸庞至发顶,又扣住脖子,缓缓拉下。申时行不得不跨坐在他身上,一缕慌张闪过他的眉眼,惊惶似潜藏着期待。

     “恩师?”申时行吃不住下意识喊,张居正却盖住他的唇齿。手游移到他的领口,解开了袍带,夜色里一阵冰冷的惶恐击穿了他。却仿佛因违伦之至的心惊肉跳更燃烧起火焰。

       张居正忽然抱起他,放在书桌之上,低头来紧紧贴着他的肩骨,似是攫取些许暖意。

       良久,申时行觉察到肩头沾湿了一片,默默紧拥住他,却听见张居正沙哑得问:“汝默,可曾喊过我一声太岳?”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王衡自太仓寄来的信,王锡爵故意拿给他看。申时行泰然自若回视他的眼睛。却听见他说:“连稚子都劝我回家。”

      申时行笑笑,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,心却渐渐冰冷。张居正已经于月初离开京城,回乡葬父。因此,申时行和余有丁都去通州码头送王锡爵,可人潮熙攘间,申时行却觉得心空落落的,犹如那艘渐行渐远的船只,拉开几人本就遥远的距离。

      从来互相期许,只余下心隔肚皮,或是一场场的逢场作戏。

 

      张居正自荆州回京路上,特意路过了河南新郑。他不曾遮掩行踪,正如皇城里一封封催促的旨意,似是作秀,又是帝心不改的诠释。洗刷去了京师里满街匿名“江陵欲反”大字报的惶惶人心,留下更暗潮涌动的晦涩不明。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握着信的手紧了紧,淡淡一声:“哦?老相公去见了高新郑?”

      他说着,走到窗前。窗外是一株梅花。

      他记得一回和张居正去巡察国子监,申时行一眼就看见雁塔后勒碑提名的“嘉靖四十一年壬戌徐时行科”金榜,正想笑着感慨些物是人非。转头,却见到张居正长久停留在那棵槐树下,抬起手,透过树荫望着天。

      “这是文昌槐。”国子监祭酒笑着解说。可申时行神色骤然淡下来,恰如此刻他听到那人的名字。


      张居正说过:“不要做他。”可申时行知道,那是因张居正也说过,他不如他。

      高拱的谥号是礼部找了词林提请的,因原翰林学士王锡爵挂冠归乡,群龙无首。礼部侍郎申时行忽然站出来,说了句话。众人见内阁似也没有反对的意思。

       大家都知道他是张居正的人,又琢磨着“新郑公虽相业堪可,到底专权擅政,是太后驱逐去的。”这本关乎宫中的脸面。便猜测,这大约也是张居正的意思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文襄?”张居正看着大太监冯保知会人送来条子,沉默半晌。

       内阁送上了两个谥号,皇帝还是勾了低的一个。他走到窗前,凝望着文渊阁中庭秋色萧条,似是黄叶西风。最后,他还是上书求了情。可小皇帝恨极了目中无人的高拱,任他的苦劝,也只求来了半份的谥典。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沉静着,自始至终没有说话,他的目光落到张居正手边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个金杯,他知道那是张府中失而复得的东西。可本来是一套,另一个就在新郑的墓里。


       正因申时行很聪明,他也不曾问那日张居正和高拱究竟谈了些什么。恰恰相反,张居正回来后,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关于次辅吕调阳的。他送来了两盆苏州的盆景,又轻柔说:“知公欲为安石,不知他是否为吕惠卿?”

      张居正赏弄兰花的手一顿,转头来,却见白光照在人温和的面容。他问:“王安石?”

      自宋以来五百年,天下读书人没有不骂王安石的。但张居正却看见申时行浅浅淡淡一笑。

      申时行走到他身边,折落盆景的一枝,道:“王荆公毁誉天下,但在我看来,真乃君子大丈夫!唯独一事做得不妥,恰如白璧微瑕,便是轻视了吕吉甫。”

 

      次辅吕调阳病假后,又匆匆上书乞骸骨,小皇帝批了。当夜,张居正轻声问:“汝默,你是不是要非将人一点点都自我身边都除走?”

      申时行却似乎不怕他言语里心惊肉跳的警告,他只笑道:“恩师,朝中想用谁、不用谁,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。”

      张居正伸手扶过他的发鬓,转而探入衣襟捉弄,申时行呜咽一声,不由捉住被衾。却觉张居正细细在脖颈烙下吻,又呢喃说:“吕调阳走后,皇上正要增补阁臣。”

      申时行未说出口的话,生生叫他堵在口中。张居正沿着他的肩脊轻抚,间或痴缠吻着,他瞧见密密的汗自申时行额头泛出来,雪白璧玉般的肌肤,泛起凤霞般的云霓。

       汝默果真生的好,张居正想说,可偏生谁能料得这白絮绵里剖开的藏针。正如七窍之心,多情往往负了无情。想及此,他不由拂过一阵杀意,可见人忍隐,又生出一丝怜惜。

      他的长髯游弋间懒懒扫过那雪白的肌肤,一丁点,足以惹人心跳骤。申时行咬着牙,颤颤得说:“太岳,便当我生了妒意吧。”

      张居正安抚他,瞧见他蹙眉的沾泪。乌发皓腕的痴缠间,他亲昵得说:“君子小过,算不得什么。”

      只是因这轮白璧的微瑕,方才落得他手中的真实。或是因此,才成一时凡俗之躯。


      相濡以沫偏爱白头至老,只是人生自古来,从不曾有这等如意的谎言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惊雷忽然划过冬夜。如同银色长龙游走在大明的上空,迈去让人未知方向。窗边的申时行闷闷得说:“师相。皇上年岁渐长了。” 话音未落,又是一阵惊雷,房内人都端立着,仿佛突然都成了泥木的菩萨。

      那是紫禁城的红妆满地,周天子置九嫔,只有如此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,方才能有这等皇天浩德。今年的皇上便置办了这一盛举,似乎应万民欢腾,天下归心。可张居正却老了。

      主持完典礼,申时行扶着他上了皇城肩銮,但却不能同之前一样陪他走回府中。等一切宴典完成,申时行赶至张府,却想起典礼上张居正走后,皇帝亲自赏赐给张四维的那壶御酒。


      张居正仍在寅夜批阅奏折,因他的病,满城上下都设了醮斋,笑话闹了一次又一次。张居正吩咐游七:“拿去明日一早交给内阁。”申时行知晓,大约是戚继光的军报。历来军国重事最耽误不得,纵然夜深,也要处理完毕。

      “汝默啊,你来看看,这灯火暗了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张居正随手指着蜡烛,忽然抬起头来,见申时行已经替他添了根蜡烛。烛火映照在他垂目的和发鬓上,他怔怔然半晌,忽然转头去望向窗外的夜空。

       申时行忽然流下泪来,哽咽道:“恩师——”


       张居正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色是什么样子,或许是麻木。他放下了奏本,在申时行的帮助下,靠在病榻边,微微合上眼。申时行替他读着奏章,一字一句。朦胧里,似乎自久远处传来一声“张伯端”呼喊,还夹杂着恼怒的净扯淡。他所废弃的字号,他所抛下的人,终究于这夜里追寻着月色的阴影归来。


       好似是他一生的微瑕,是那颗国子监屹立百年的大槐树。他在树下乘凉。会有个人大汗淋漓,端着两碗解暑的绿豆汤找他,喊一声:“太岳!”

 

 

 

(完)


今古北邙山下路,黄尘老尽英雄。

人生长恨水长东。

幽怀谁共语,远目送归鸿。

盖世功名将底用,从前错怨天公。

浩歌一曲酒千钟。

男儿行处是,未要论穷通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元好问《临江仙·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》


 

 其他:小申输的一败涂地(大笑三声。欢迎抽打作者。我最喜欢的是太岳流泪那一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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