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飞语》by prophet
*写个有意思的政斗
…至作谤书悬之两长安通道,谓:居正且反。
——《嘉靖以来首辅传》
(正文)
深秋的北京城,肃杀北风萧萧而起,仿佛提前入了凛冬。
城南的钱子胡同尽头有一处小酒楼,此地隐于朝野闹市,常为茶客山人所喜。眼下,二楼的雅间内烧上了炭火,热笼笼的酒菜陆续摆呈在梨木八宝桌上。
须臾门开了,等在屋内角落的少年连忙站起来,只见一人让小厮扶着进来,摘掉毡耳。少年喊了声:“爹!”走上去,接过了他手里脱下的厚厚披风。
来者叫做乐新炉。别看其貌不扬,也无功名,以至后世传奇史册上,也大多隐而不书。但他却正是一手炮制了京城中无数飞语的幕后者。
明末有一个特殊的“山人”群体,乐新炉自号临川隐士,也自诩其中一员。这些人虽不做官,但却喜论时政,操纵北京城中的舆言飞语。背后大多有着苏松杭嘉湖、乃至全国的诸生员、地主士绅的支持。
乐新炉抖了抖雪花,走到碳盆边烤手。他的儿子见小厮关上门后,方才开口急急问:“爹,成了么?”
“成了。”
乐新炉看了他一眼,他有一双极为亮的眼睛,眉毛粗重,面相显得高深莫测。说完,复又望着窗外大雪,叹道:“节气反常,朝有奸相啊。”
四九城中,许多人皆知道他,乃江西临川人,与汤显祖是同邑,也是不久前张居正夺情事件中,上书被挺杖的邹元标的老乡。
游泮国子监期间,乐新炉于官场结识不少名流,混迹于各路京官府上,因长袖善舞,遂成为了政治掮客。
“这回又是要我们做什么?”少年问他。
乐新炉说:“此回,是要我们炮制揭贴,务要让长安城人尽皆知。”
“知道什么?”
“张江陵有反意。”
少年惊得一跳,骇然道:“爹!”旋即下意识左右旁顾,压低声音道:“此话不能乱说,那张相乃——万一教厂卫发现了,这,诽谤朝臣……”
“自然都打过招呼了,”乐新炉打断了他的话,风轻云淡得说,“此事做成了,我方能更进一步,自古富贵险中求。”炭火光打在他脸上,“你可记得,前些日子王太仓刚带着翰林院的学生闹过?眼下人回老家了,倒名满天下。此事正有太仓王家中保请托。”
他儿子疑惑问:“真的是王家吗?”
“不止王家,还有吴东李家、徐家、江西于家、吴家。江南士大夫,都连成一片了,连江北的也默认了。”
少年人听了,仍是怯疑道:“可去长安街贴大字,这…这是裹胁上意啊。莫不是置我们于火上烤。”
“天下哪有容易的生意,”乐新炉冷笑一声:“朝中这些老爷,要是有胆量,为什么不自己出面?非要你我这些匿名人士?你好好品味品味。爹我混迹京堂府中,眼下好容易得到这一机会,成则一飞冲天。莫说夹在火上烤,便是刀尖上滚,也得去。”
他的儿子叹了声,旋即皱眉思索道:“爹,此事我们万不能亲自去做,雇几个大宛县的村夫农妇,连夜贴在棋盘天街上去。务必要撇干净。免得日后江陵公大怒,教厂卫彻察起来——”
“查不出来什么的,”乐新炉不屑得说,“咱们这些清流大臣,别的不谈,惜身是一等一的。
“譬如这回,约我见面时候,连个字据也没留下。你爹我,他们是必然要保下的。到底做官说来说去,都是又要做婊子、又要立牌坊。唉,单看这易经的六十四卦,便阳少阴多,可见宇宙天下,也是小人多,而君子少。”
他的儿子问:“那他们给了多少时日?”
“今夜便做。”乐新炉眯起眼睛,流出些许狠辣。
“榜贴我已然教老仆头去托人写了。咱们在这儿等。总之历数其罪,欺主夺恩,意图谋反,罪该万死!”
“爹,这张江陵真是要反?”
“管他是不是,”乐新炉语重心长的说,“先时没同你细说,而今你捐监来了京城,是时候该学着些,往后也要同清流打交道,得熟悉这一套手腕:莫管实情、真况如何,先拿着大道理说一通。
“这仁义道德,总没错。圣人之言,总不能驳。正话反说,反话正说,于这些墨水满囊的读书人太容易了。正反如何用,还不是我们说了算?说他是奸相,他就是奸相。”
“至于张江陵究竟不是这般,又有什么关系?他倒了,才是皆大欢喜。为了扳倒他,什么子虚乌有的污水都可以往上泼。”见儿子仍懵懂,乐新炉继续点拨道:“清流上书弹劾,不叫构陷,他们叫为国请命。”
“此招自古以来,叫以舆语操控朝纲。你我的祖师爷,还要数汉朝的郭泰、贾彪呢。”
乐新炉说着坐下,他的儿子坐在桌对面,见他动筷,却摇摇头道:“我吃过了,爹您用吧。我在临川时候便听说了。这张江陵的新法,富了国库,便宜了百姓,却苦了我们啊!”
“嘿,官场上谁不能得罪,唯独这乡党士绅们,万万不可不从。”乐新炉拣起一块鱼放进嘴中,说道:“他们要钱有钱,要人有人。朝廷上八座诸公,也得为他们发话。
“这不,暗中让你我飞语片寄,明日朝上,则教十个八个小臣,替他们冲在最前。倒了一个,没甚么关系,骂相爷被贬,这是不畏权贵,甚是光荣。其人洋洋自得,不以为忤反以为喜,这就叫:博名出位。”
“爹!原来还有这些道理。”他儿子听得恍然大悟,“我还道那四君子皆是为国为民的真君子。”
“真君子当然有。但天下还是小人多。立着一张清正皮,谁知是什么衣冠禽兽。咱们呐,只是棋盘上的一颗小棋。但这生意虽小,能量却大。你看我去哪个相府上,不是有头有脸招待?
总之,眼下就是你我爷俩的用武之地,出头之时。”
乐新炉忽然严肃得指点道:“你牢牢记住了,没有我们,还有别人。自古,只有生意常青不变。”
“是,爹。”他儿子点头替他斟酒。“我昨日听吴大山人说,自内阁递出来消息,张江陵这次走不得,因新政明年便要推广全国。”
乐新炉道:“正因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否则这些江左江右,何以似猫踩了尾巴急的不行?又如何有我们乘风而起之时啊?哈哈。”
父子对视笑了片刻,听他又道:“想往昔我不过是一个一文不名的国子监生,明日此时就成了公卿座客了。”
他说罢,又喝了一杯酒,却叹道:
“这张江陵也是可怜。”
“要解百姓于倒悬,救苍生于水火。为国为民,却闹得众叛亲离。别看眼下张党势大,真正跟他走的有几个?大家都盼着他死呢!好重立朝纲呢。
何况,六合八荒的泥腿子感激他,可他们的话,能上达天听吗?贤与不贤,还不是士大夫一句话捧起来的。眼下,你说说谁会知他?”
他儿子听了道:“早晚又是一个不敬祖宗王半山。”
乐新炉笑了笑:“且就算千百年后有人能理解他,这几百年间,士大夫的笔墨,最能无中生有,口诛笔伐也够他永没翻身了。”
说话间,恰见一个老仆头敲门,父子俩皆住口不语,但见他递上来一张纸头,乐新炉读了一遍,点点头,自怀中掏出半两碎银子,道:“且去吃顿好的吧。”
老仆头感激啊啊称谢,原来是个哑巴。待他走了,乐新炉又读了一遍,让儿子收起来:“果真不亏是宿儒老笔。寅夜贴到长安街去。务必教六部门口皆看到。霍、莽之祸,江陵必反啊。”他又念了几句“移孝作忠”,嘿然道:“不孝之人,便也忠不到哪里去。这圣贤书是正读,还是反读,还不是一句话的事。”
他的儿子有些不解的问:“爹,为何一定要说反,旁的罪名,还不够么?”
“这臣子不二之心,乃君主大忌。无论真假,都在皇上心里埋下根刺。”乐新炉说,“一次不成,两次还不成么?
“张家到现在,靠的还不就是皇上的恩宠。若是没有皇上的恩宠,大厦倾倒,也就是片刻之事。”
“嘿,这就是白担了严党的名声,却没享受到他们的富贵。”
忽然自门口传来说话声,乐氏父子惊疑不定,对望了一眼。少年走到门前,厉声问:“是谁?”却听见店小二说:“回客官,是方才有人问路。”少年探出头去,问他:“那人呢?”小二端着盘子指了指走廊另一头:“那老爷已经走了。”
少年不由回头望向乐新炉,见他微微点头,只道:“无事,恐多心了。不过,乘早不趁晚。眼下你就去城东的书坊,务让马雕头立刻印刷出来。”
方才问路的不是别人,正是申时行府上的管家宋九。他瞧见乐新炉家仆行色匆匆,不由跟着走到门前,却未料听到了这番惊天动地的话。眼下骤被小厮撞破,只借口脱身,回到家中,立刻告诉了申时行。
“老爷,这该怎么办?”
自翰林院归衙的申时行脱了官帽,由人更衣,闻言沉思道:“站住。且等等。”
他换上常服,坐在书房中,宋九替他端来杯茶。却见他一摆手,揉着眉心,露出忧虑之色。
“老爷,咱们是不是赶紧去相爷府上?”
申时行道:“相爷几日都守在灵堂,因那事之后,不进米水多时,此刻是他用膳时候。”他顿了一会儿又道:“此事你以为简单么?”
宋九听出了弦外之音:“老爷,是恐我们也要折进去,不能插手?”
“不是不插手,是不好插手,”申时行道,“乐临川此人,我听说过。专游幕于京堂,背后来头不小。鼓动什么清流君子之说,实则不过妄图重复党锢之祸。眼下相爷孝期将至,正要出山,此举乃诛心啊!
“夺情此事,恐闹得沸沸扬扬,难辨人心真伪。”
“小人自多,可王太仓还算正人君子吧?”
申时行喝了口茶,道:“你以为王太仓,是真想劝谏么?他若真想劝谏,上策是和赵用贤、于慎行他们那样,正大光明得上奏疏。中策,是和六部堂官那样,登门私下里劝。哪有像他这样,冲到人灵堂去的?
闹到天下皆知,不过是借劝谏之名,行隔绝断义之实罢了。那日翰林诸公邀请我同他一起去,你问我为什么没答应。你懂了么?”说完抬起头去,却见宋九一脸迷惑。
申时行叹了口气道:“也罢,这对你来说有些难。”合上手中的茶碗盖,宋九却被瓷器击声惊得一震。
申时行道:“若他成了,相爷果真退了,那自然名满天下。成了他踏脚石。若他不成……这天下难道有万年权势富贵么?相爷一日去了,朝局大变,难道不是他三呼出山,东山再起之时?”
“老爷,是老奴愚昧,可相爷提拔了他做翰林院学士,官场上这叫举主。为何王太仓要反其之?”
申时行一哂,不答反问:“宋九,我们家乃贫寒出身,我中功名前,家里原有多少土地?”
“老爷一直耳提面命着,不敢忘,八亩半分地。”
“我中举人后,又陆续投献有多少?”
“大约良田百亩。”
“那眼下家中又有多少土地?多少庄子?”
“这…”宋九露出为难之色。
“实话实说吧。”
“上了千亩。还有两座虎丘外的别院,但都是孝敬来的。家里人不曾鱼肉夺过半分啊,老爷。”
申时行叹了口气,道:“我一个普普通通詹事府左庶子,还是清翰林,便占得这般多田亩。这普天之下,还有多少举人?满朝大臣,又有几个,愿意作严清、海刚峰?”宋九说:“老爷怎么能和海笔架那憨货提。”
“旁的不提,我这位元驭兄,家中有多少良田?华亭的徐家,二十万亩。你当是不知道,海瑞上的折子,一直摆在相爷案头,多年了。
海瑞说,一县之地,半数流民。大明两京一十三省,共六百万流民啊!为何这几年来,叛乱不绝?沈万三这样的、严世蕃这样的,国家可杀,杀的是小家。十个百个都无事。可泥腿子逼到绝境了,没有田,没有饭吃了,后果又是什么?……相爷要救国,他们要惜身!
在长洲,死一两个泥腿子,不算是什么大事。在京城,死千万个泥腿子,也只是奏本上轻飘飘一句话。呼作叛党,还可以邀功。这到头来减赋、赈灾,减的、赈的是谁家的?
为民请命,现在,他们又成了民了。”
宋九听了,不由动容道:“老爷说的道理,连我都听得懂。可相爷那儿如何……”
“相爷?”申时行苦笑,“相爷如何不懂?”
“总之,你问王太仓为何要反出?咱们这下棋,要纵观全局,道理是一样的。这图谋将来是一回事,塑清流博美名是另一回事。像今日这等恶言飞语,只会来一次么?恐怕还会来很多、很多次。”
“古往今来,皆为利往。这土地兼并,乃士绅的命根子。朝中清流,本就好议政府。眼下利义皆触,如何不起?将来王太仓若有一日,自己入主首揆,这些飞语之祸害,还会烧到他自己头上。这就叫利刃自伤。”
申时行放下茶碗,估计片刻时间,道:“好了,备马车,眼下相爷差不多用膳毕了,立时去张府上。只恐明日,其祸无穷。”
(完)
*小剧场:
有些话,申时行不能说,只有张居正能说。
张居正听完,素衣飘洒,整个人显得瘦脱了形。
沉默片刻,他说:“瑶泉。”申时行打了个激灵,却听他道:“日后老夫倒了,换上的人,必然不能是张党吧。”
申时行刹那脊后汗湿,悚然道:“恩师!”
注:乐新炉,历史上确有其人。很有意思。
弄倒了冯保,后来构陷申时行的内阁,提出三羊八狗十君子,还说“若要世道昌,除去八犬和三羊”,最后被内阁怒下让厂卫抓住,“立枷而死”。
其他:在写太岳东楼,突然产生的脑洞摸鱼一发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