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圈开荒者,标准混乱邪恶|代表作《东楼艳史》(bu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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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明朝】尘梦(王衡,王锡爵,申时行)

《尘梦》

by prophet

配对:子虚乌有的申王,父子纠结

警告:万历三年,正剧向。



参差尺一谢朝班,回首风尘梦寐间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王世贞



(正文)


  夏日晌午,过未初,正是年中最热时分,刮起的一阵怪风锁住尘梦。四合院的书房里热得少年额头汗涔涔的,一双白皙秀美的手却抓着笔和书,在书桌畔的纸上奋笔疾书,摘章录词。


  忽得远远传来脚步声,少年耳朵尖,心头一跳,连忙收起稿纸,夹进书里一股脑儿扔进左手边堆着的四书注疏底下,又抄起一本《左传》作势遮起脸。


  嘎吱一声门开了。忽听得有人笑盈盈得问:

  “辰玉,你在读什么?”


  王衡从书背后露出眼睛来,见是申用懋,不由松了口气,露出惊喜之色。

  二人年龄相仿,父亲又同朝为官,在苏州府上读书时便经常往来。只是一年前王衡突然被父亲接来北京城,申用懋则专心攻读县试,只有偶尔书信往来。

  而今申用懋也入京了,乍见好友,不由得这段时日里孤苦沉闷的王衡高兴不已。

  “敬中,快坐。”他放下左传,从书桌后走到塌上来,“你怎生来了?许久未见,不知申世伯家中安好?”

  “今日我是随家父来府上做客的。”申用懋笑嘻嘻说,挑起碟子里的果脯咬了一口。

  “世伯也来了?”王衡脸上一亮,“那我得去拜见一番。”


  “家父二人在前厅谈些事,我被打发出来了,咱们一会儿去不急。”申用懋吃着吃着,脸色一苦:“来了半个月,还是吃不惯京城的事物。辰玉,这一年你是怎么忍下来的?”

  王衡闻言,难得露出苦笑:“你也知道,就这么吃惯了。不瞒你说,我都要忘了苏菜的味道了。”

  “淮中乃天下美食之甲!”申用懋同情得看着他。他也知道王锡爵的刚正严厉,其实王衡在苏州的时候俊秀文弱,乃是个翩翩风流少年,而今却变得沉默寡言:“难怪瞧你瘦了。”

  王衡看了他一眼,回护父亲道:“哎,实则家中吃食不曾短过我,只是我自己没胃口。”

  “原来如此。不过,你既已来了好些月了,可知京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?不若改日我们相约同游一番。”申用懋主动扯开话题,他也有点怕王锡爵。但是他也怕自己的爹,别看着申时行永远微笑春风拂面的模样,申用懋经常见到父亲还是会低头腿打颤。

  其实王衡羡慕申时行的和蔼温柔,申用懋何尝不羡慕王锡爵的直来直往。有时候他觉得申时行冷下脸来的一刹那简直深不可测。


  “我整日都关在院子里读书,哪里有出门的功夫。”王衡没好气得说。

  “不至于吧,”申用懋不可思议得问:“你我二人在苏州可是秀绝双杰,哪里的画舫、朝岩、山寺我们没去过。”

  王衡眼睛黯了下来,闷闷得说:“便是如此了。”

  申用懋见他神色,心中不忍道:“辰玉,莫急,此事交在我身上。世伯再严督学业,以你我二家世交,也不会不让你出门的。”

  王衡心下一热:“好。”只是想到王锡爵,希望的火焰又熄了下来。


  他怕王锡爵并非一二日了,自王衡出生那年没多久,王锡爵便进京赶考,中了会元。而后父子十年未见,乍然于京中重逢,相处起来不比陌生人好些。原本王衡还能有母亲朱氏从中调和,只是自去年朱氏微恙,居郊静养调理,父子二人间的关系便似是彻底僵住了。

  幸好申用懋性子随申时行,还和苏州时候一样跳脱风流,与他畅聊了些最近新诗词话本,王衡方觉得自己又活了些。

  正值此刻,丫鬟警歌进门来:“少爷,申少爷。老爷唤你去厅中。”

  王衡与申用懋对视一眼,浅浅一笑:“请。”只是待走到门口时,虽然脊背下意识绷紧了些,王衡仍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。

  “爹,申世伯。”

  见到申时行时,王衡眼睛微微一亮,仿佛那层压抑的面具飞快从他的脸上消失了。暗中注意到这一幕的王锡爵脸色微微一凝。

  “原来是辰玉,”申时行笑道,“元驭,我看还是英雄出少年,风采绰绰,可让犬子自愧不如。”

  “世伯过奖。”王衡脸一红,到底是少年心性。王锡爵反倒也夸了申用懋一顿。但在申时行面前,申用懋不敢造次,垂目乖乖坐着,侧头来偷偷和王衡交换了一个同病相怜的眼神。


  王衡忍住到唇边的笑意,认真听申时行谈些经义。他知对方是壬戌科的状元,自己的父亲一向心高气傲,也夸过几句。

  不久管家王五来传膳,几样精致的苏州菜摆上案头。王衡瞄了眼席上的菜,知是因申时行来,才特意添的。他父亲规矩一向极严,奉行食不言、寝不语,纵然是家宴也是一般。但申时行在的时候,总会热闹些许,多几分人气。

  实则平日里宴上大多不言不语,也是因为父子之间无话可说的缘故。

  席见说到申用懋初来京城一事,玩笑着说二人正好可结个伴。许是因申家父子在场,王衡胆子大了几分,说道:“正是如此,我同敬中读书,也好互相印证,游泮学宫。”说罢抬眼去看王锡爵。

  王锡爵脸色一沉:

  “今日书读的如何了?怎生又想着出门。灵济宫讲学,本参差不齐,多是杂驳不堪。让你闭关专心备考,方是正道。”

  王衡飞快得低下头。王锡爵一顿,看到儿子脸上掠过的失望之色。一时间父子二人俱是僵在原地。


  申时行见此,顿时替二人周转道:“元驭,此言也只是个由头。懋儿眼下自是也该在家多读读书。往后二人学有所达,互补互衬,只有好处,没有坏处,过后再提不迟。”

  之后王衡不再说话,连申时行问的时候,也只是诺诺应几句。王锡爵知道儿子心里难过,竟也没有追究。

  王衡同申用懋走后,申时行望过来,若有所思得道:“元驭?”

  王锡爵收回目光,眉头却仍然是紧簇。

  申时行道:“我看这几日辰玉似有心虑,这般下去,也不是个办法。”

  王锡爵沉默,有几分难以出口。世间大家族都讲究严父,他并不觉得所为有几分不妥,但每每王衡见了他就像小兔子见了猫,却对申时行颇有好感,终让他心头不豫。

  但纵对着多年好友,谈到儿子相处教育问题,还是让王锡爵有些踟蹰。

  “衡儿他……”王锡爵斟酌了一下措辞,看见申时行漱口后,管家又递上一杯茶正慢慢品味。他想起王衡进门看到申时行时的惊喜。“他这几日是有些闷了些,只是有什么话,也从不对我说。”

  申时行看得出来王锡爵说道这个份上,已经是竭尽所能了。不过,听他抱怨儿子瞒着自己,也让申时行哭笑不得,还说他不关心儿子。于是便道:“此事不如让我和他去谈谈。”

  王锡爵松了口气,不由想起王衡低眉顺眼的样子。



  申时行同王家深交数年,并不避嫌。走到后院外,却远远看见两个少年在小亭子里嬉笑。见到他来,申用懋从椅子上跳起来,战战兢兢说:“爹。”

  申时行看了他一眼,没计较他方才坐没坐样:“去前厅等着吧,我同辰玉说些话。”

  “世伯?”王衡不由紧张起来,看着申时行站到边上来。文质彬彬的模样,心跳一快。自见到申时行第一面起,王衡就心生好感,意气风发而不树崖异。形态举止,自带风流。何等风采。

  申时行环视着凉亭边上的一娑竹林,半个石桥,感慨说:“辰玉,你读书的院子风景原来这般得宜人通幽。”

  王衡同他走到凉亭外,闻言微微一笑,高兴得替他介绍了番布局。

  申时行听完低声说:“由此可见,元驭兄对你甚上心。”

  王衡一僵,闭着嘴不肯说话。

  申时行道:“你我家都是极好的至交,蒙你喊我一声世伯,便也不算甚么外人。若是你愿说说,我也能替你做主,去劝一劝你爹。实则元驭他也是总盼着你好。”

  “世间常道,爱深责切。”申时行转过头来,看向这个和儿子一样大的年轻人。他知道对方亲近自己些。


  王衡低着头,咬唇半晌,闷闷得说:“爹爹只喜欢焘贞。”

  申时行一怔。

  少年脸色更苍白了些,似乎是自言自语的声音说:“便是阿姐,爹爹见了她会笑着。对我……对我永远都是冷冰冰的。”

  他飞快说完又小心抬起头来,恳求道:“世伯,此话你勿要告诉爹爹,好么?”

  申时行不语,夜色温柔得披在二人身上,申时行却仿佛觉得给少年隐忍消瘦的身子添了几分爱怜。


  他温和得说:“辰玉,此事乃你我私下之言,我自然不会同任何人说起。只是,元驭兄也有苦衷。退一步说,你这般做法又于你二人间何益呢?小至父子,大至家国,皆以孝治啊。”

  王衡站了良久,灯火模糊得打在他的身侧。良久后他方才开口:“请世伯教我。”


  那日谈心后,王衡听了申时行的话,平日里松动了些许,偶尔还能小心翼翼同王锡爵说些学业外的琐事。其实,无论申时行说什么,他都是爱听的。毕竟还是少年人,爱憎分明。王锡爵能明显察觉到儿子对他的态度好了些。

  但二人间的距离,却没有变得更近,还是那般疏远。

  只有申时行在的时候,王衡便会缠着他,微笑也真切了几分,而今,倒又多了一可以偷偷和他交流诗词话本的申用懋。

  见此,王锡爵便知道,他并非真心亲近自己,只是因申时行劝的缘故。不过申时行那日也和他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:“元驭,毕竟父子连心。”故而对于申用懋来家串门的事,他也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,装作没有看到。


  只是,每一次去书房突袭检查,见到王衡在认真读《左传》治理本经,王锡爵仍是大感欣慰。但怕他矜骄自满,却从不曾夸过半句。

  他亦是治春秋的大家,会试中他本是会元,后来是榜眼,再后来替万历皇帝讲学,自有一派理学宗师的学问功夫。指点起儿子当然不在话下。这日里,恰谈到了去年会试期间发生的一件大事。

  翰林沈一贯在阅卷中故意罢落了当今首辅张居正长子的卷子。此事闹的沸沸扬扬,就连刚来京城,足不出户的王衡也听说了。

  王锡爵叹道:“近些年来,阁臣京堂家中子弟中式者,益发猖獗,高中者,更不见鲜。此间情弊,于国何益?”

  王衡听了不由道:“爹,儿子觉得,会试本该公平取卷。可沈四明身为同考官,却坏了规矩,这岂非……”他观察到王锡爵的神色,立刻改口:“当然,情弊之事,自当严查。”

  王锡爵皱起眉头:“矫枉必须过正。礼所治者,道统也。义所至者,吾往也。这就是沈四明被罢官,却誉满天下的道理。

  这些道理王衡自然不懂,而更深的原因王锡爵也暂时不会解释与他。众人所树干戈,意下不过纷纷直指着首辅张居正。


  但王衡却想起申用懋私下里告诉他,那个叫张嗣文的考生也一直教父亲关在家中读书,自此事后,年逾未曾出门一步。可见飞语之下,压力重若千钧,何况只是一个年轻后生。两人暗地不免生出一丝感切。

  眼下听的父亲那些大道理,他忽觉得有几分同情那无辜的张家长子。这等疾风暴雨的感觉,有那么些感同身受。

  他闷闷得说:“但沈四明的所做所为,办法上同那些舞弊有何区别。”

  “胡搅蛮缠!”王锡爵训道,“此间可是天壤之别。张江陵自柄国以来,威严栓权皆操持于一手,此有利于国家乎?何况眼下主少言轻,日后又当如何?那张氏既是九卿之子,本已荫父之恩,此时尚不避嫌,如何以身作则,表率天下?这间道理,明白清楚,你读书都读到哪里去了。且舞弊是为私利。沈肩吾是为大义。义利难道不是天壤之别!”


  王衡的脸色随着他的训诫一言比一言苍白,他忽而抬起头来:

  “爹,您是觉得,沈四明做得对?”


  “若那张嗣文是我的儿子,我在阁期间,绝不允许他去就考试。”王锡爵斩钉截铁得说。

  王衡不可置信得瞪大眼,倒退了一步。


  王锡爵似还要说什么,却见王衡快速转过身:“爹爹,我回房去读书了。”说罢边走。留的堂中王锡爵见他消失的背影,顿觉无措和一丝棘手。



  此事一过,父子二人间的关系犹如浇了冰水,刹那急转直下。

  好在王衡始终记得申时行教诲他的孝道,对父亲面上总是尊敬唯唯诺诺,却再不曾与他敞开心扉。甚至先前小心翼翼的交流也彻底告断。


  他苦闷得与申用懋说:“敬中,你爹可曾与你说过沈一贯那事?”

  “什么事?”申用懋扒在门口,见书房外小厮走了,连忙转身自书架子里最底层翻出几本边角磨烂些许的手抄书,扔到二人间的塌上。“哦,罢卷之事啊?我爹你也知道,在家里素来不会和我说这些的。莫不是王世伯讲了什么?”

  “也没什么。”王衡张口一阵,话到喉咙口,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
  申用懋见此不由同情,只猜是王锡爵耳提面命逼他读书,不由开解道:“前些日子,我听李氏堂下公子得了一奇文,宝贝得很。咱们邀请几个好友,一起来读读,下月恰好是重阳,便名曰吃蟹赏秋如何?这般我去同那李家磨磨。这几日你要吃不住,避到我家来也行,我还盼着有你这个伴儿。”

  王衡想起与申时行一家说话,总教人心神舒畅,不由意动。只是对上王锡爵时仍有些颤颤。

  王锡爵不疑有他,只因儿子处处避开自己,心中如何好受。眼下王衡见他允了出门,小脸难得露出笑意,王锡爵不由又多叮嘱一句:“早些回来,莫要弄得太晚。”


  这日王世贞恰来拜访,二人同乡不同宗,但关系甚好。昔年家变,王世贞之父为严嵩冤害后,王锡爵曾亲来吊唁,而后隆庆年初还替他为父平反时说话。此事虽被高拱压了下来,二家情分却更密切,眼下,王世贞以右佥都御史任上,自湖广回京述职,见了他,半笑半叹道:“元驭,果真是:世态纷纷何足道,与君偷得到头闲。京中纷扰如云,教人头痛,还是你家凉快些。”

  王锡爵见他眉间郁色,不由劝道:“风洲先生如何也心生惫懒了?不是说:上交不谄,下交不渎。俗尘扰扰,何惧旁人分说。”

  王世贞笑道:“元驭也来打趣我。说到此,我倒真想起一扰人俗尘来。元驭恐不知,眼下这江南风气真是日渐艳异。士林皆从西晋之风,以龙阳、子都事为乐。又有大家追捧……这且不去说了。阴阳相谐,本合正道,眼下倒朱颜失色了。往后我也就此事编上一本,讽谏一二。说起来,此事我还是听长哥儿士騏说的,他在苏州读书时,亦差点自同窗处沾着些风气。”

  熟悉王世贞诙谐性子的王锡爵本在喝茶默听,忽而听到少年丰标之事,不由皱眉一顿。又见他提起长子来,不知怎么,却想起也曾于苏州书院读书的自家儿子。


  王衡近几日神色里的冰冷疏远,安静寡言,唯独见到申时行时却忽然生动几分。

  回过神来,王锡爵不由手一颤,险些磕了手中的茶,只道自己被王世贞这些闲言碎语扰得胡思乱想。但王衡毕竟年少,又素不和自己亲近。若他果真懵懂孺慕,却又该如何?

  不久申时行来拜访,王锡爵面上平静,心下却紧张瞧着二人互动。

  见申时行夸赞,王衡眼睛闪亮亮的,流露出分明的喜爱亲昵,宴席上,他的视线却从没有怎么离开过申时行。而那抹掠过的神色,让王锡爵心下一沉。

  只是几次想问,又觉自己多心。何况申时行的人品他自是最为放心的,但如此这般下去,让王锡爵眼睁睁看着王衡同自己越推越远,更是放心不下。



  每每见父亲听见自己去申府上时总欲言又止,王衡不知怎么却有些叛逆。可真见王锡爵眉头紧皱,却又心底一颤,嘴角发苦。

  他虽是面无异色到了申府,与申用懋相处时,一旦想起自家父亲,却难受红了眼眶。

  自己究竟是不是他的儿子?十年寒窗苦读,却被迫以避嫌而埋没才华,不能得授。那样的话,王锡爵如何说得出口?

  但是,申时行敏锐觉察一丝怪异的嫌隙,来问时候,王衡却无论如何不肯说出口。

  他知道或许是自己钻了牛角尖一时多心,王锡爵的品行才德让他仰慕,偏生严厉清正,却让他不敢接近。



  但王锡爵远远看到,二人站在凉亭边低声说话,申时行温言安慰,白墙上竹影联动,却又是另一番感受。



  这日重阳将近,申用懋偷偷传信来得了李家的传奇话本。二人家宴上,待王锡爵问了几句学问,稍有满意,王衡不由趁机提起用懋的品蟹之邀。

  王锡爵沉默了片刻问:“这几日如何常往申府上走动?”

  “我素来仰慕申世伯。”王衡下意识说。“何况敬中世兄亦是益友,同他在一起交学畅言亦是快活。”

  王锡爵听了心下一颤,想莫非待在自己家中,还委屈了他。

  只是那句仰慕申时行,到底是无心之言,还是听者留意了些。此刻统统化作了一股近几日盘旋不去的焦躁不安。



  王锡爵顿时站起来,沉凝道:“你既是喜欢赏秋,何必整日去叨扰旁人。不如你我父子二人,也来喝上一盅。”

  见他喊来下人,取酒移席。王衡惊道:“爹!”王锡爵却转过头来道:“家中还有些绍兴金华酒,乃京中极品。今日带你品鉴一番,倒是配这良辰秋景。”

  王衡不敢违逆,又不知王锡爵为何不悦,只得随他到了小院。一顿布置,凉亭中只留得父子二人。

  秋色暮雾渐起,王锡爵替他缓缓斟酒,金黄琥珀般的酒香萦绕鼻尖。沙哑竹影扑朔随风而飘来,更远是稀稀落落的钟鼓,热闹京城声被锁在了院外,徒留的一片结庐人境的缥缈安宁。

  王衡坐在一旁悄悄打量,忽然发觉父亲坐得近了瞧,亦是有那股江南郁郁的士大夫风采,教人屏息心折。只因往日严厉,不敢近身,竟从不曾发觉。

  王锡爵看了他一眼,竟叫了表字:“辰玉,请。”

  被抓住视线的王衡脸上微微一热,捧起酒杯敬道:“爹,您先。”



  举杯间王锡爵斟酌字句,缓缓道:“几个月前,我让汝默来同你谈谈,你我父子二人,何有隔夜的仇。只因那时候,你听他的话总更听得进些。”

  酒液入口便化作甘甜,余韵悠长,却好似化作了口中的苦涩。

  王衡一边紧绷着捉摸不透王锡爵的态度,一边却因初品佳酿而分神醉乱。

  “申世伯自是极好的。”王衡说,心里想着若是王锡爵也肯对他那般和颜悦色便好了。

  王锡爵听了手一抖,却端详他道:“辰玉,你也大了。”

  不解他眼中的深意,王衡又吃了一杯,疑惑问:“爹?”


  “你刚出生那年,我进京赶考。十四年倏忽即逝,你也大了。”王锡爵干涩得说,其实儿子面前他也实在有几分无措。莫非要让他拉下面子来恳求他说清楚么?“我自知,留你在太仓老家,后来送去苏州读书,却是生分了些。你我父子二人也从没有这般……这般坐下来好好谈过。”

  王衡低声嗯着,握住瓷杯的指尖却绷得紧紧得。王锡爵见他乖巧端坐,却仿佛疏离戒备得很,心中更痛惜。却不知王衡听了他的话心下翻滚,眼眶微酸。

  听他提及当年登第时,京城种种样貌,王衡忽然问道:“爹,申世伯当年与你是同科及第的,不知你二人又是如何风采?”


  “汝默他是年少登科,大魁天下,如混玉元成,何等得风姿卓越。”王锡爵露出追忆之色,却恰见王衡倾听间露出一丝钦慕,不由警铃骤生。酒劲放纵下,竟冲动问道:“辰玉,你是否恋慕汝默?”

  王衡乍然听了,本险些失笑,但抬头去望见王锡爵的眼神,不由下意识怕得一颤,暖融融酒意仿佛也瞬间消融了片刻。他低声说:“爹,我如何敢有这等谬想。”

  王锡爵看着他的眼睛,却见王衡避开了。“果真没有?”

  王衡闻言酒气上涌,近日那股压在心头的沉闷统统化作焦躁。不由越发疏离,只冷冰冰道:“申世伯何等清简人物,他如何会喜欢儿子。”

  王锡爵道:“你记得便好,我听得苏州府上那些乱事情,勿要学去,败坏我太原王氏家风。”却见王衡骤得抬起头来,咬着唇,眼眶微红,想着:“爹眼里我便是这样的么?”说出口的却只有顺服:“是,爹。”


  此时王锡爵已然醉了,望着儿子月色下的凄然,竟一股脑儿想说出心里话。他道:“往后连申府亦莫要去,叨扰人家。就在家里闭门读书。”

  说到底他仍是不曾放心过,不若从源头掐断了。


  “不成!”王衡听了仿佛脑海一晕,那根苦苦压抑退让的弦刹那断了。酒撞人胆之下,叫起来:“我要去申家,你凭什么不让我出门?”

  王锡爵道:“不许去。”

  闻言王衡委屈得眼眶红了,却站起来,头一回和父亲顶嘴道:“我要去。”

  见他唯独于申家的事情激烈反抗,王锡爵脑壳上青筋直疼,不由化作燥热的怒火,怒道:“你难道还是想着申汝默?”王衡听了,更是涩然。

  父亲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胡言乱语,一口咬定自己爱慕世伯,眼下又是委屈,又是愤恨。直勾勾闷声道:“我偏要去。”


  申时行……申时行无论如何不会对他这般。不知怎么他想到那如沐春风的微笑来。


  王锡爵气得发颤,脑袋一乱,猛地抬起手来要打王衡一巴掌,可见到儿子害怕得紧紧崩着脸闭眼站在原地,却如何也打不下去。

  “好,好,”他抬着的手忽然扯住王衡的肩头,拉倒屋子里。王衡惊叫一声,挣扎着,却被王锡爵捉着手拽进里屋。力气上他如何斗得过成年人,当即被甩在书桌边小塌上,见王锡爵居高临下俯视他,王衡才感到害怕,曲手撑着身子往后缩。王锡爵见他躲,更怒,却道:“你是非指着用家法了?”

  “我偏要去,”王衡泪流满面,却咬着牙不肯认输,只魔怔了似得反复叫着。觉得这些时日里的委屈尽数涌上心头。


  他本是活泼好游的少年性子,可自入京城来,王锡爵却关他在家中。王衡少年素爱诗词、歌赋,可王锡爵却认为那些都是小技,不允他分心。连他平日里消遣,寻赏些诗词都要偷偷摸摸,自己抄录藏起。这等日子,他可曾对任何人埋怨过半句!

  “我有甚么错?”他想。瞧见王锡爵怒意高涨,抓着他手一拉,王衡胡乱挣扎间,王锡爵被他拉得倒在身上,酒意自喘息间交缠在一起。眼前划过那扯开的领口,王锡爵怒火里夹杂着燥火,只沙哑道:“你是不是指着申汝默与你做这些。”


  月光落在墙壁绞缠的影子上,王锡爵的脑海里却满满念起一日来儿子书房搜出的一本书,是申用懋或者谁带给他的唐六如的《花阵六奇》,便觉那时候的一阵头晕脑胀涌回来,变得口干舌燥。

  王衡吓呆了,王锡爵喝醉了本无分寸,几乎失控,二人衣衫滚乱在一起。他只想要王衡屈服。可儿子只给他反抗和疏离。眼下愈发恼怒,按着王衡的肩膀,那眼睛却如何不肯转来看他。只听得人蜷缩着,偶尔呜咽,如喘息,最后只闭着眼睛。他说:

  “我知道你素不喜我。”


  王锡爵又怒又痛,只觉得胸膛中酸楚交织:“整日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,我怎生会……”可到底那爱护关切却无法说出口,因王锡爵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去表述。

  次日醒来,因宿醉后的头疼欲裂,险些让王锡爵踉跄跌倒,但王衡却不见踪影。昨夜酒后的纷乱几乎记不起来,可那股焦躁却让他不由愈发头疼。

  果真酒甘而厚重,为士大夫素喜,不知不觉竟喝空了。

  一问王五,听见王衡一大清早便不管不顾,出门去找了申用懋,王锡爵脸色顿时骤沉,竟有几分心灰意冷。

  只是当着王五他不好发作,但只用温水敷脸便去上衙,未料回来后,却听见王五慌乱得说,王衡二人去了青楼。

  王锡爵大怒之下,不顾朝服在身,冲去了院子里。



  申用懋不安得站在院子里,瞧见王锡爵进来,慌忙告退。王锡爵眼下也没有功夫拦他。

  清晨王衡脸色极差,避开家中下人,找到申用懋,他这几日正被爹逼着早上起来闻鸡起舞读书,恰苦着脸,看见匆匆走来的王衡,不由高兴又疑惑:“辰玉,你怎么来的这般早。”

  王衡却不说话,只是阴着脸。“敬中,是我叨扰你了么?”

  申用懋疑惑看着他:“哪里有得事,你吃过了么?我喊绿芸儿弄些吃食与你?”

  “我不饿,”王衡摇摇头,忽然一滴泪跌落而下。申用懋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,只见他伏案而泣,掩着脸,他手忙脚乱在边上安慰。偏生父亲去上朝了,连个能做主的大人也没有。


  良久,王衡擦干了泪,顶着兔子般红彤彤的眼睛,突然问:“敬中,你去过勾栏巷吗?”

  申用懋一听脸都红了,连忙看了看左右,幸好下人都被他发脾气赶下去了,不在边上。他不由期期艾艾埋怨道:“辰玉,你说甚么话。那些地方……”

  “那苏州府的相公堂子呢?”

  申用懋脸更红了,声若蚊蝇:“没有。”他绷着唇,小声说:“要是让我爹娘知道我去南风馆,非得打死我不可。”

  “打死了正好,不若死了。”王衡自言自语说,他抓着申用懋的袖子:“回来你就说是我逼着你去的。好么?”

  申用懋吓了一跳:“辰玉,你疯了,王世伯知道了非勃然大怒不可。”可王衡却转过头来,面无表情,忽然冲他一笑:“你想去么?眼下是个机会,出了什么事,你推在我头上变成。你要不去,我自己去。”说罢放下他袖子。

  见状,申用懋反而不敢阻拦了,他连忙跟上他:“你连胡同都认不全,还是我带你去吧。”他闷闷说。

  王衡听了原本难过里,忽得微微一笑。



  你可是恋慕申汝默?

  望着风尘里人的舞姿,妖娆动人,像申用懋和他这样的官家少年自是吃香。可王衡满心满眼却都是醉倒前王锡爵质问他的话。

  几个歌姬冲这两个白日来青楼的少年抛着媚眼,一般初哥临此,自然根本把持不住。瞧见边上申用懋面红耳赤频频递过来求饶的眼神,王衡却从那张相似的脸上骤然看出几分申时行的影子。

  他回过神来,又痛又哀。王锡爵的话语如利剑刺穿了他。

  可他甚至还想夺去王衡如今唯一的朋友,令他困在笼中里似鸟儿般沉闷。但更让王衡濒临崩溃的是,而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一切。


  仿佛是南柯一梦,碎裂如风逝去。他不过是在苏州学堂午后的小憩。


  王衡勾起嘴角,又要了一壶酒,此地的酒大多下了药,芬芳有余,酷烈不足。只是王衡一心买醉,挑的都是米酒,这般喝着又是一壶,一下午便喝得酩酊大醉。申用懋见终于能脱身,才忙不迭把他送回府去。



  王锡爵怒火冲天走到塌边,只见醉得不省人事,躺在床上的王衡面色苍白。他压在嘴边的怒火忽然尽数抽空,变作一片空白,眼睁睁看着儿子紧闭的眼角,忽得留着一行泪来。

  “爹,我没有。”王衡梦呓。

  王锡爵心下一酸,叫人来准备热桶,伺候醉酒的王衡沐浴。他默默坐在塌边,细细端详那少年的眉眼,却不敢伸手去碰。

  恰此时,婢女警歌几个回来了,王锡爵避嫌,便去了屏风后。只听见里面人扶起王衡,他醉醺醺的露出些只言片语。忽而,警歌发出一声倒抽气,王锡爵一怔,不由出来,却见她只因瞧见王衡锁骨胸前的班班痕迹,雪肌上恰如浮动的梅影。

  热水没去了一切,王锡爵却猛地转回身去,余光恰望见婢女警歌脸上先是恍然,顷尔脸却一红,显然也听说了那青楼的事。

  王锡爵看了一眼她,只见婢女立刻低下头,安心伺弄着王衡。王锡爵却觉得细微的水声徒惹着纷乱焦火,令他以往的定力全失。

  须臾,忽然隔着屏风传来低低的对话声。王锡爵提着七上八下的心一颤,知道王衡醒了。

  “你退下吧。”

  警歌恰不知所措望着走出来的王锡爵,王锡爵点点头:“去备些醒酒汤。”

  却见王衡缩在水里的身子都僵了,一动不动。


  “弄好了便起来,我有话问你。”王锡爵竭力平静说,远远得站着,目光却注视着屏风上游弋的花草,不去看他。耳边只听见王衡应道:“是。”


  王锡爵背过身子去,心神不宁,正待离开。却听见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水花。他猛地转头,却见王衡跌坐回桶中。

  他想也没想,立下便疾步冲去,把呛水的王衡拉起来,动作里有几分小心翼翼。王衡边咳嗽着,攀住他的肩膀,蜷缩进怀里。王锡爵想张口说什么,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出口,只余下紧紧得抱着。

  不只是什么水花溅湿了他的衣衫,但王锡爵顷刻意识到,那是儿子流泪。

  王衡伏在他的肩头嚎啕哭了起来,连带着王锡爵也难受的紧。

  “辰玉……”他张开口屈服道,“你莫哭了,爹不罚你,好不好?”

  王衡却怎么也停不下来,他第一次在王锡爵面前展露如此多的感情,直到哭累了。王锡爵问不出他心底的苦楚,甚至都不能问,却怕他深秋着凉,只抱着少年湿漉漉消瘦的身子,放到了床上裹进被子里。王衡没有抬头,在王锡爵走之前,他忽然说:“爹,你不打死我了?”

  王锡爵心下一颤:“胡说些什么!”可王衡疲惫得闭上了眼。

  他的心里顿时浮上一种似乎要彻底离去的感受。却抓不住。深夜里王锡爵在书房坐着,却忽然听人来慌乱得报:不好了。他的耳朵一嗡,几乎没听清全部的字眼,匆匆敢去,却望见那抹白绫。眼前一黑,身子不受控制得朝后倒,竟晕了过去。



  王锡爵骤然惊醒,坠地的失重仍似恍惚。他粗喘着,不顾额头汗直冒,猛地从塌上坐起来,边仓皇环顾四周,却是孤身一人。


  窗外,月色依微照,云光浅淡流。


  “辰玉?”教冷风一吹,王锡爵不由打了颤。他推开门,慌乱喊着。依稀间仿佛苍白瘦弱的身影还在亭子边。可月色浓深,卷起一股雾气。

  “老爷?”披着衣服的管家王五寻声打着灯笼冲过来,却见庭院里的王锡爵神色慌乱,只问:“辰玉在哪儿?”

  “少爷?老爷忘了么,”王五不解道:“晚上少爷和您赏月醉了,还是少爷让我把您送回房的。”

  一席话里,王锡爵渐渐冷静片刻,却觉着那心痛绝伦,仿佛仍历历在目,让他慌乱不堪。究竟何是庄周?究竟只是一场尘梦?

  他二话不说,朝里屋走去。王五连忙拿来件外衫披在他身上。只是到了内院中,王锡爵却停留在凉亭处久久没有说话。


  “老爷?”王五轻声提醒。


  王锡爵移回视线,摇摇头。夜色里静悄悄的,他走进王衡的房中,丫鬟正待叫王衡起来,他却一摆手制止了他们。

  床上王衡睡得很熟,脸色苍白,颧骨上微微红润。

  可王锡爵却乍然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和松懈,他抬起手隔空触向王衡的脸庞,却不敢去碰。“衡儿,”屋子里良久传来轻轻的叹声。



(完)



胡言乱语:

1.可怜的王衡历史上就是这样子的。王锡爵不允许他参加会试,一直到万历二十九年,王锡爵从首辅任上致仕,他才考试,并一举夺得榜眼。……这就是父子双榜眼。

2.李太表示想看没有父爱的辰玉爱上了申叔叔,却发现对方是个邪游渣男。于是我突然发现,李太的脑洞也可以接下去。王锡爵因为梦中丧子,态度大转,同意他去申府。催眠自己多想。结果一无所知的辰玉在申叔叔那里找安慰,然后……申时行:小可爱别哭我来疼爱你(大雾)第二天王衡泪痕醒来因爱生恨……遂诞生了中国戏剧史上大作《玉蜻蜓》

3.其实写的时候一开头总觉得申时行是调解父子关系的那个。。突然又有俄狄浦斯?

4.王锡爵我脑子里就是这个正义凛然的形象。咳咳。王锡爵粉不要打我。。算了,你们打吧。以及王世贞为什么会出场呢?因为那个是披着马甲的我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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