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圈开荒者,标准混乱邪恶|代表作《东楼艳史》(bu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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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墙【万张】【明朝同人,双重生】【上】

《心墙》

其他:本来会是个历史流小说,姑且简单浓缩成个小故事罢

配对:万历朱翊钧/张居正(无差)


by prophet


(正文)


      草长莺飞,雁去匆匆,转眼间已是朱翊钧重生再世的第四年了。这几年里,皇宫内外均没人发觉他们的天子早已变了个人,但也都或多或少觉察到,小皇帝身上发生了些细微的变化。到底他已不是往昔那个受控于东宫,受制于大臣的少年,朱翊钧的身上总带着些让人战战兢兢的威仪,仿佛已经御临天下多年。有些侍奉皇家三朝的老宦私下说起总觉得似曾相识,依稀在伺候晚年的嘉靖皇帝身上看到过。于是纷纷便说,当今万岁可真像极了世宗皇帝。

      过去的这四个春秋,朱翊钧是曾经历过的,可是如今回头从来,才真正明白当初都失去了什么,又错过了多少。万历十年到十四年间,他是一个踌躇满志,刚愎独断的少年天子,还不是龙钟老态、心灰意冷的残躯老人。而今他的腿脚还健步如飞,还不曾坠马重伤,不得不罢朝怠政。一切似乎仍朝发待拾,有着希望。

      可这个年轻的二十出头的躯壳里,到底装了个苍老的灵魂。朱翊钧偶尔想追根问底,为什么他在身陨气绝后,会依旧逗留人间?为什么让他经历那般折磨、那般自我质疑,却最后仍要回到当初?感谢五百年后那场考古工地的广场前烧起的火,因为那些叱骂毁绝里的疯狂,把他的昔日肉身焚为灰烬,于是暴雨里的朱翊钧终于能够解脱了,求一个归尘归土,可却只听见紫霞霄清天的那道纶音对他说:汝牢笼自缚,心不解脱,何谈解脱。

      朱翊钧苦笑,他醒来后方才明白,紫禁城高墙巍峨森严,终只是关他的躯壳,可那筑牢笼,早已横在了他的心里,关住了他冰冷的手脚和蜷缩的灵魂。

      而京师乍一看仍然是过去记忆中的样子,热闹、繁华,盛放着百万人的欢愉盛宴。从朱门高宅,到贫栏矮巷,不过隔了几层白墙、几片砖瓦。可从紫禁城到勾栏卖笑处,又只隔了几步胡同呢?朱翊钧觉得寒冷,这四年里他无一日安眠,无片刻得宁,可四周偏却无人可解。在身边,郑贵妃不会懂他的痛苦,李太后早已因为璐王的事和他母子疏离。在朝堂,申时行不会明白他的战战兢兢,而顾宪成他们又不过只是手下棋子。唯一或许能懂的人……不,天底下早就无人能懂了。

      从来天子就是孤家寡人。

      于是朱翊钧时常忍不住叫上身边的太监陈矩和张鲸,白龙鱼服走出紫禁城。走到那些黎民百姓,朝起暮归的人潮一角里。只有呆在这里,他才觉着片刻的安稳。他看着街上人流匆匆,沿街叫卖着顾宪成他们推出的大公报纸;他坐在茶馆,听着说书先生讲到将要开启的宁波港海禁……只有在这片刻,在繁忙百姓中间,天子才觉得自己所做的有些意义,他才觉得安慰。

      天下苍生,这四个字何其之重啊。

      曾经朱翊钧以为自己懂了,可最后他发现他根本不懂。而现在朱翊钧把身段放的很低很低,才明白那些大臣的奏本和圣贤书里说的都是空话。江山社稷不在庙堂上,而在百姓眼前的一碗茶、一匹布,一吊铜钱的喜怒哀乐里,那才是活生生的天下苍生。

      走到街角的书斋,朱翊钧听见一声热闹的招呼,“客官,您慢走。”是店老板做成了生意,热情的笑里堆着好心情,把那顾客恭送了出来。朱翊钧正好瞧见那朴实的笑容满面,心里一动,便抬脚往里面走去。

      “客官,里头请嘞,来小店想要看些什么?”

      大太监陈矩挡住了凑上来的店家,让朱翊钧一人清净得在店里看看,只听陈矩道:“你这里有什么好东西?寻常的就免了。”

      “有,有,前些日子刚来了副范大家的谿山行旅圖。客官您可要瞧瞧?”

      朱翊钧勾起嘴角,他本来是极喜书画丹青的,莫说北宋范宽的画,便是吴道子的他也收过好几副。只是后来……小皇帝脸上的笑忽然散了去。

      他微微抬了抬眼睛,淡淡地道:“且拿过来看看。”

      一掷千金,宫中的内库是不差这些钱的,可等做成了生意,陈矩捧着话跟着他走出门到了街上,  朱翊钧却忽然觉得心酸。到底那个敢拿钦徽二帝与他做例子,后来再也不允许他习书法的人,已经不在了。

      “陈伴伴,和朕再去那边看看。”朱翊钧脸上没露什么,当头吩咐了一句,抬步前面拥挤的集市走去。陈矩和两个锦衣卫紧紧地跟着,脸上警惕地扫过四周。

      陈矩是朱翊钧身边最得力的太监,和东厂督事张鲸不同,也和已经去南京的冯保不同,朱翊钧记得,陈矩确实是做了些真正的事的。就和他这几年提拔的一些人才一样……

      北风席来,半树寒衣,大雪化后,终究是年初的寒冬了。

      这几年朱翊钧做了许多,他借着璐王打压了东宫,借着言官打压了内阁,终于收回大权,而后他开始引进高产的种子,大力屯田,以让百姓得以在小冰河来临前的大旱活下去。可朱翊钧却仍然觉得自己做的不够。他每每想起过去,想起那时候的风云季变,都会忍不住攥紧手。够了!朱翊钧想。那些后悔永远不会有人知道,也不会再有人品尝了!

      可那道伤口就像腐烂在心理,毒蚀入骨。既没法子挖出来,也不能医好它。

      他到底,没有再傻乎乎得清算新政,没有软弱得放纵李太后耗尽国库地供养璐王,一句“郑伯克段于鄞”,申时行心领神会,把东宫外戚赶出权利圈。而至于曾被打压该起复的官员,照样也回到了朝廷,盛赞着他的仁慈。只是,朱翊钧再不会信他们了。

      而至于,至于——那个人。他到底没有毫不留情面得给个“文忠”的谥号,而是用了徐阶的文贞。那个人的儿子朱翊钧也没有赶尽杀绝,只是把他们按在了湖广老家闲住。官场没有震动得那般轰轰烈烈。但是,这也到此为止了。

      三十多年的悔恨交加,连朱翊钧自己也说不清楚,到底他心里对张居正,是什么滋味。是爱?是恨?是悔?是怨?他曾那么敬爱他,又那么忌惮他,后来理所当然地恨他……直到发现自己的恨是那么轻浮,最终只变成痛苦的墙砖,一层层砌在他心中的牢笼上。都说世间已无张居正。可满朝上下谁又敢作第二个张居正,朱翊钧很明白的,确实如二十年后他的首辅叶向高说的那样,他心里,绝容不下第二个张居正出现在大明朝了。

      可就算没有张居正。那些惨烈的死亡,那些怨恨的眼神,国破家亡,山河震变,那些被铁骑屠刀杀戮的英魂,被烈马活活拖死踏碎的忠魄,就不在了吗?

      朱翊钧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仍旧是繁华似锦,车马如龙的太平盛世。

      是心病,故不可医。那道看不见的火浪日日夜夜灼烧着,舔舐着他的心头。

      “主子,您看,这扇子?”陈矩低声提醒他。

      朱翊钧回过神来,才发现自己竟又在发呆,不免自嘲。他摇摇头,示意随从买下。正抬起头来,却只见人群中有个人正望着自己,朱翊钧猝不及防,竟和他对了个照面。


      那是个书生,约二十七八的年纪,手中拿着本书,皱着眉头,眼底神色有些严厉。


      每个人总有自己习惯的动作,朱翊钧讶然得打量着他,只觉得心理咯噔一声,整个人站在原地。


      朝廷上的臣子,朱翊钧见过面的都认识,将来没见过也认识不少,这个人的脸庞很陌生,可又却很熟悉。隔了几步之遥,那书生似乎犹豫片刻,最后不再看他,转过头去走了。朱翊钧手中的扇子,却掉落在了摊桌上。

      “客官,您这扇子到底要不要了?”

      朱翊钧微微皱眉,吩咐下人带走。跟着的锦衣卫也早就如临大敌牢牢盯着那个反常之人,不用朱翊钧的吩咐,便派人去寻找踪迹。

      朱翊钧捏了捏眉心,低声道:“不要兴师动众。”

      陈矩应了一声。朱翊钧被这么一打岔,心思顿时也淡了,转过身就慢慢朝皇城方向走去,终究还是要回到那牢笼的。



      百姓与君王谁为重?

      海瑞的治安疏大明朝廷上下每一个人都读过,朱翊钧自小就读了很多遍。虽然那时候更多是讲的人讽刺地说这这个政敌。可如今想起庶民生死,朱翊钧却不免自嘲。不要说朝廷上清流天天对他说的三代之治了,就连如今京城脚下的老百姓的一碗糠饭,他是不是能保证老百姓吃得起?

      东厂效率很高,几日里便打探了大概清楚。正月中元宵后刚刚回班上朝,朱翊钧午间回到暖阁便闭着眼睛听张鲸的报告,只听他说:“回禀万岁,奴婢查到此人姓张名贤,字孟龄,乃是绍兴府前年的举人,中举后游历四方,去岁九月来到京师,待赴今年二月的春闱……”

      朱翊钧骤然睁开眼睛,张贤?或许是他多想了?

      张鲸偷看着皇帝神色,见此便不敢说话,战战兢兢站在殿中。立时只听见滴答的水声。

      朱翊钧问:“还有什么?”

      “东厂调到了他写过的几宗卷子,一并呈上来了,他祖籍是山阴会稽人氏。还有听说他游历的时候,拜访了……拜访了湖广……”

      自和东宫太后闹翻后,乾清宫像是骤然进入严冬,朱翊钧很少再有开怀的时候。而即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,在这样的威压下也常常大气不敢出。而最后两个字他本是不想说的,却不敢不说,又不敢多说。

      朱翊钧果然沉下脸,居高临下看着正高高举着一叠状纸,却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去的张鲸。

“哦?”

      张鲸打了个寒噤。

      虽然从来没有明说,但宫里上下都知道和一个名字相关的一切都不能提起,后来这禁忌扩大到许多层面。于是几个伺候朱翊钧的太监很清楚,别看皇帝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,实则心底恨极了张江陵。

      可朱翊钧对张居正的情感,又岂是厌恶二字所能概括的。

      朱翊钧不急不缓地抬起茶碗,张鲸知道,皇帝一旦开始深思,就会轻轻用手指叩着扶手。朱翊钧让陈矩接过了张鲸手里的纸头,问道:“他去了湖广哪里?锦衣卫查到多少?”

      张鲸冷汗直流,想了想战战兢兢地说:“只知道这张贤去岁确曾经到——江陵——张家的老宅去——但被拦在了门外……那里有锦衣卫的人手一直在留心,便有个记录。”

      朱翊钧没回话,接过了几篇张贤的文章,看了第一篇开头一句,忽然心底一颤。他草草地翻到第二篇,读完后,竟然失手打翻了茶碗。

      “主子!——”

      乾清宫跪了一地,朱翊钧挥挥手,让他们平身,等把最后几篇早些年的文章看完后,他才问:“张鲸,东厂看出什么了没有?”

      “回万岁,奴婢以为——以为这人有蹊跷。”

      “甚么蹊跷?”

      “奴婢以为这张贤十有八九与张党脱不开关系,或许便是张党的人。”

      朱翊钧沉下脸:“朕记得朕早就在朝廷上说过,再敢议张党者,杀无赦。”

      昔日他把王锡爵、海瑞等一干大臣召回京城后,总有曾被压制的言道跳出来,想要推翻张居正以及其背后的新政。那时候朱翊钧作出勃然大怒的样子,并当着众臣朝野下了这道禁令,刹住了朝廷党争的风气。也令曾经在张居正手下办事的官员收回了心。

      可张鲸日日夜夜相伴在皇帝身边,哪里摸不透他的心思。他连连磕头,涕泣求饶:“万岁爷,奴婢该死,该死!”

      朱翊钧等了一会儿淡淡地说:“你是该死啊。朕问你,一个人或许可以做出千万种模样,但他笔下文章的风格却是极难改了的。何故万历十年前后,此人的时文风格就大变了?”

      张鲸暗中松了口气,知道自己已经从那个禁忌话题里逃了出来,眼下留的一条命在,自然不愿再扯回去,连忙道:“回万岁,奴婢查到了,这张贤在万历十年六月前后,病重地快要死了。家里连棺材都要订好了,后来来了一个游方郎中,不知怎么竟然病渐渐的好了。奴婢想,生死攸关走上一遭的人,性情大变也是理所当然的。”

      朱翊钧又阖上眼,淡淡地“哦”了一声,让张鲸退下了。午后又是日讲,等晚上的时候,他突然私下对陈矩说:“这个张贤是来赶赴下个月的春闱的吧,安排一下,朕要出宫见他。”

      陈矩如往常那样规规矩矩应下了。



      自三年前把太后党的张四维打发回老家守制后,朝堂上的事情,朱翊钧大多托付给了首辅申时行。但经历过曾经四十年君臣猜忌的岁月,这已经成了他的心病,纵然此刻他牢牢把握着朝局,却无法真正信任朝中任何一人。便是连申时行,乃至王锡爵……他也是敬重着却防备着的。至于病根,实则朱翊钧很清楚,但越清楚却越投鼠忌器。如同一团线缠的太紧,缠了三十年,再也解不开了。

      纵使解开,缠过的心也被线勒成了千疮百孔。 

      只是申时行到底曾是他的老师,每每看到他,朱翊钧就会自心底浮现起惭愧,那等愧怍是火辣辣的鞭笞。知错能过,知耻而后勇,而许多事朱翊钧都能忍,都能改,能翻到重来,可唯独和张江陵有关的,便成了个死结。他一想到他,便仍然是仿佛片刻前,又仿佛无数年前的那声“张太师病卒”了。自己的慌乱、震惊里混杂着一丝微妙清晰的急切。而那人的种种状貌,竟然是那么遥远,甚至有些模糊。

      可是,直到见到张贤的那一刻,朱翊钧这才狼狈地知晓,张江陵的烙印永远都在那里,仿佛是紫禁城宫墙的三千浮影,丹蔻朱墨,里面埋葬着他噬骨的情感。

      一丁点,哪怕只是一道涟漪,就足以在他心里掀起滔天巨浪。

      几日后坐在酒楼雅间里等人的时候,朱翊钧等着将被推开的门,心底却浮现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影子。他在期盼着。他让陈矩寻个由头,把人请来,可倘若那真的是……他会来吗?他为什么还要来呢?他怎么还敢来到天子脚下。或许他弄错了,世间哪有这般巧的事,可那几篇文章锋锐的言辞,那气度又岂是常人能作的。张——张江陵——张居正,曾经的张文忠或现在是张文贞,一个名字就让朱翊钧埋在心底的那些赤子的记忆都搅乱了,一片片浮上来,像残荷漂浮在严冬的池塘上,泛着衰光。卷地人目眩神迷,但到底这么多年沉淀的修养仍在,他没有逃。

      张贤果然还是来了。

      朱翊钧细细打量着他,他们如陌生人般审视着,却仿佛在空气中角力。

      张贤收回了目光,朱翊钧也移开眼睛,心底一颤,站起来对他似一般书生相见行礼:“冒昧请贵驾来此,实有要事相商,还请海涵。”

      张贤垂下了眼睛,收敛地如同没有一丝烟火气,像一个持重蕴意的儒生:“不敢当,还请公子直言。”

      ……太像了!

      那么处处谨慎、不留破绽,仿佛判若两人。但朱翊钧望进他的眼睛,如深渊,剑眉薄薄挑着,如疏烟,像是温润如玉的归鞘宝剑。曾经年轻的张居正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的?朱翊钧无法控制脑海中紫禁城宫墙里,文华殿上那个威重严厉的帝师模样重合闪烁着,可一抖,就像水中镜像散了涟漪。

      眼前是一个恭谨的陌生人。

      朱翊钧没有让旁人留在房中,等到陈矩退出去关了门,他抬手做了个邀请手势,仿佛随意地说:“张先生请坐。”

      张贤闻言走来自然而然地在对面坐下了。只是下一刻,房中的气氛却忽然凝聚了,仿佛骤然将沸的茶壶,顷刻便要掀了天。

      张先生——二人心知肚明,这是天底下属于一个人独有的称呼。

      心知肚明,却偏偏谁也没有说破,竟然都假惺惺得品着茶。

      朱翊钧低着头,轻轻扣着碗里的茶。他的心已经沸腾起来,张贤目光一转,刹那间也明白了。那是句随意的试探,致命却一击必中,但是他已经自然地坐下了。

      小皇帝就在对面,或许是茶的蒸汽烧到了他的眼角。

      “先生回来了?”朱翊钧吸了吸鼻子,但他忽然说不出到底为什么眼眶竟酸了。



      高鸟黄云暮,寒蝉碧树秋。

      张贤醒来的时候,大约是江南秋尽草未凋的时节日,可他不再是权倾天下的大明首辅,却寄魂到了一个刚刚过了小三关,准备去参加绍兴乡试的秀才病躯之中。这等惊世骇俗、匪夷所思的事情竟发生在自己身上,令他一开始无论如何也不敢置信,索性借着病重在床上养着。直到传到手里万历十年的邸报上,他看到了半年前他病卒的消息,连带着天子急召王锡爵等人回京的摆在一起。

      张贤敛眉沉思,想,大约确实是变天了。

      那时候张贤终于冷静下来,想着这样也好。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,如滚滚长江再不复还。官居一品,位极人臣时,他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,却永远也做不完,也没什么可抱憾的了。那开药方的老道人说了,张贤命中有一劫,天道好还,因果注定。渡过便是解脱。这一世……无论如何蹊跷,或许是梦碎人醒,或许是上天补偿,总之一切已木已成舟。他便安安份份做个绍兴府的秀才。不必再做那个背负天下骂名,殚精竭虑、鞠躬尽瘁为王事的大臣,现在的他,只是天地间渺小的一介书生而已。

      庄周梦蝶,蝶梦庄周?

      三尺布衣,一管墨笔,便可书写天下了。

      那些往昔治国平天下的胸中锦绣虽然仍在,但张贤却清醒地知道,世间不可能再有张居正了。早在还鲜花似锦、烈火烹油的时候,他就曾对人写信悲哀谈起过,他的心底早有预料,生前如此强势得推行新政,死后必然是要遭到反扑清算的。历史上权臣中枢倒台后的惨烈故事还掩在黄佚里,比比皆是,张居正不可能不知道——可他仍然这么做了。而依照小皇帝的性子,盼望着大权独揽,终不会再容忍第二个张居正僭越皇权。所以即便现在的他亲自来到皇帝眼前,胸中锦绣也是不会得售的。何况,他和小皇帝之间那笔烂账,又有谁算得清楚。

      想到报国无门,看破生死的他亦觉得有几分心灰意冷。

      可出乎张居正意料,后来小皇帝非但没有清算他,还让礼部给了他“文贞”的哀荣,他却又觉得看不懂小皇帝了。或许,天子终究是有那么些不同了。

      于是张贤静静等着,养好了病,便顺势地去了乡试。虽说浙江历来是科举的死亡之组,尤其是绍兴府这才人辈出的地方,但依张居正翰林院出身的才情,乡试一关却没什么可怕的。难却难在阅卷官的评卷上……张贤也算个神童,十五岁就中了秀才,但这几年来却屡第不中,可张居正的强势个性,儒表法里了这么多年,却和这位奉理学为圭臬的秀才大相径庭,一时间到底收敛不住。初时还会令人觉得威势可怕,埋首苦读,在四书五经里熏陶几年时光,渐渐地才疏淡了几分。而去考乡试的时候,他不巧仍是没收住锐气。

      提学大人自然很熟悉这种曾经的风格,卷子落到手里险些骇了一跳,不敢取他,说是朝廷上讲的是中道相和。后来房师据理力争,才让他上了榜,勉强过了。张贤听说后一哂,一朝天子一朝臣,原来他到底是格格不入了。

      即是如此……索性就不必再趟那浑水。申吴县的性子他很明白,有他从中周转,只要小皇帝不把新政废了,一日日的朝局终是能撑下去的。

      北京这座四九城关了他这么多年,如今他在外头,看着百官文武在里头勾心斗角得挣扎,方才突然觉得,六尺高的宫墙只像座牢笼。人就像动物,在里面被围困久了,竟变得千奇百怪,孽状横行。后来他读到王世贞写的东西,又读到伪托高拱写的病榻遗言,张贤心底倒连气恼都没有了,只是觉得有些令人好笑。他曾原来在人眼里是这个样子的么?原来谤满天下,未必不为伟人,究竟是这般的滋味。

      可这权力终究让人上瘾,张贤自己知道,有多少夜半惊醒的时候,他错觉仍在旋涡的中心。那个日日夜夜,魂牵梦萦的京城,那个令他爱之急、恨之极,却也避之不及的宫墙,恐怕此生再也不能触碰了。

      年轻时候他曾经很欣赏阳明心学,于是也不经生出了历游天下,寻柳问道的心思。在他病死前唯一念叨的遗憾,就是临终也未见一面的故乡江陵山水。而深埋心底的愧疚,还有未曾为父丧守制的不孝。等一步步走回江陵故土的时候,张贤心底是凄怆的,他为大明的江山社稷所付出的那些,有谁会理解呢?或许当今天下再无一个人罢……

      在他的心底,天下苍生为重,新政为重,远远重于礼法和朝廷上的清议。他做了取舍,惹来的却是滔天的怨怼和众叛亲离。可是说到底,无论如何分辩,他确实是不孝的。

      高墙黑瓦,牌坊森严,张贤却失了魂。站在熟悉又陌生的老宅前,他最终还是没有走进去。但里面的一草一木,却早已在他心中雕刻着。在家里闲居的张敬修他们如何了,老母亲又如何了?皇帝或许会保他们富贵,却不可能再给他们荣华了。直到真身临其境,张居正才发觉,疾草般的思念早已疯长,可他又如何敢见他们一面?毕竟…终究…

      隔着高墙,他只能朝着老父牌位的祠堂深深一长揖,全做一场告别。他知道里面同样的地方,还摆放着另一块新的灵牌。

      从此,世间再无张居正。




      窗外的天气是冰寒的,但房里的炭火却恨温暖。

      张贤哑然失笑,他抬起头来,沉静地说:“千金之子不坐垂堂。”

      朱翊钧沉默了,那些颤抖跃动的情绪,如同一记重锤敲打在他的心中,砸出一道裂缝。可此刻,故人再见,竟觉得有几分两相看时无语凝噎。

      他是默认了,可说的第一句话仍是不假思索地批判他。朱翊钧开始勃然大怒,从中读出了一丝严厉,可紧接着,却是狂喜。但他连这喜悦自何而来,也说不清楚,便觉得百般滋味,涌上心头。

      张贤却又紧接着摇摇头,起身行礼道歉:“是仆僭越了。”

      “今科——今科的春闱是王锡爵主考。”朱翊钧有好多话想问他,他想问张居正为什么最后还是来了京师,为什么他还敢来到京城,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依仗。他又想问,问他自己这些年做的事,给天下交出的这份答卷,他是不是都看在了眼里。朱翊钧想问他这四年发生了什么,是不是仍愿意与他君臣相佐……可他最后说出的却是这句提挈,称呼的也仍然是旧时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“先生当是很熟悉王太仓的文风喜好的。”

      小心翼翼地,竟试图去弥补那些往年蛛丝马迹的旧伤疤。

      可四年的鸿沟,生死的坎坷,到底已经把旧恩时怨搅得粉碎。

      张贤静静看着他,目光中带着疏离和透彻:“承蒙主上抬爱,仆不敢当。”

      他的称呼终于改口了,也撕破了这薄薄的纸。

      朱翊钧心底如灌了盆冰水,终于忍不住发怒了,他眯起眼睛,带着狂怒扫视着他。他可以忍受张居正的严厉,可以应对他的赞赏,可他无法容忍他的疏远,仿佛那三十年的怨恨眷恋都是一抹青烟,是他一人无望的挣扎,最终化为了彼此间的高墙深渊。

      “张江陵,你不要得寸进尺。”

      朱翊钧冷冷地说,他拍着扶手,愤怒的粗喘着。他确实有心怀着修好之心,但张居正的婉拒和他捉摸不定的态度,让朱翊钧一瞬间觉得仿佛回到了焦躁的过去。他狼狈不堪,而他风轻云淡。

      听到那个称呼的一瞬间,张贤脸上闪过波动,他回答道:“主上,张江陵已经卒了。”

      朱翊钧冷笑着:“白马非马?”

      白马非马,公孙龙非龙?张孟龄就不是张江陵了吗?那些过往的旧账恩怨,难道只凭你一句轻描淡写的薄薄话语,便可以烟消云散了吗?

      那痛苦、自负、后悔和恼火,汇聚成燃料让他心底的毒焰蒸腾。

      张贤终于看清楚了朱翊钧身上的焦躁,也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他的顾忌。

      皇帝惧他,却又渴望他在身边;他信任他,却又百般怀疑他。他忌惮他,怕终有一日又回到过去那个傀儡般的天子生涯,可自幼蒙学以来他却一直依赖着他。矛盾的两面体在朱翊钧和张居正之间流转着,像一个未定的卦象,三个铜钱仍在盘里旋转,搅动的却是天下。

      张贤明白,如果不打消朱翊钧的这个顾虑,他们间再也没有其他可以谈的了。

      “张江陵已逝,世上也再不会有第二个张江陵,”他斩钉截铁地说。他看着朱翊钧冰冷的脸庞,终究在成熟的时候,渐渐长地陌生。

      可被切中了心思的朱翊钧,心中却反而更阴鸷了。那种熟悉的暴怒和怨恨又回归心头,望着同龄的张贤,他却仿佛看到了那个不可一世的权相。他当然恨他,薄情自古是帝王,他的愧疚那么浅薄,只愿意给一个死人。可当人起死回生,他却顷刻就怨起了他。因为张居正的出现,仿佛在提醒着他昔日里历历在目、受人摆布的错误,火辣辣得鞭笞在他的脸庞上。于是,他只好拿出几十年的恨意,权当维持体面的张扬。

      张贤却镇定地说出了下一句话:“若是主上不放心,当可把仆杀了。还有仆在老家的九族,也可着人抓起来抄家……若是主上仍然不放心,还有朝廷上的张党大臣,也可尽数抓了……或许主上本也是如此打算的?”


      朱翊钧骇了一跳,失色向后仰去靠向椅子背上,几乎没收住脸上的慌乱。


      终究是那个人。他竟然什么都知道。


      历历在目的回忆从池塘里一并浮现了。虽说人是邱橓抓的,家是锦衣卫和御史台抄的,可那“如拟”二个字,却是朱笔御批的。那屠刀里的鲜血,大约也是避不开的。当张敬修受刑不过自尽,张懋修等投井不成的时候,准许连坐曾省吾等,仍然是万岁金口准了的。两年多大张旗鼓的清算,朱翊钧方才勉强出了一口恶气,可最后……最后却发现不过是被言官利用了一把他的心理……所谓的贪暴豪夺,却哪里有严嵩抄家两百万的半点影子,那仅有抄出来的二十万家财,如同一个巴掌甩在天子的脸上。愈痛,愈想忘记,愈悔,却恨得更深。

      他于张居正的情感,又岂是忌恨二字能说清的。

      如今那张家长子明明还好端端地在千里之遥的家中,可那封不存在的血书上的字却凝聚在眼前,挥之不去。缠绕起朱翊钧心脏的乱线,非但不曾松开,却反而更紧了。

      “主上没有这么做——或许,是因为……主上,和仆一样?”

      张贤望见朱翊钧的神色,顷刻也明白了。

      朱翊钧骇之未去,惊慌失措下,竟然想要夺门而去,远远逃开。可他的手抖了抖,却依旧坐在了原地。他听懂了张贤言之未尽的含义,抬起眼,勉强自己与他对视。那双眼睛和往常一般锐利,带着令他冷汗淋漓的刺痛与狼狈。

      果然,今日召故人前来的深意,让他猜了个通透。两人不过再见的第一面,便都亮出了底牌。

      朱翊钧握紧了手中的茶碗。锦衣卫早已安排在门外,只要他端起来,那么一切问题的源泉就会烟消云散。就和他曾做过的一样,在万历一朝里,把属于一个人的痕迹彻底抹杀。

      张贤也看到了他的犹豫,但到了此刻他却释然了。兵家说置之死地而后生,小皇帝到底是不是真的不一样了呢?

      朱翊钧最后还是没有端起茶碗,他沉默了片刻道:“你好自为之吧。”

      接着拂袖而去。



      散入珠帘湿罗幕,狐裘不暖锦衾薄。万历十四年春闱放榜前夕,正是好一夜瑞雪。内阁首辅申时行和主考王锡爵踏进乾清宫暖阁时,只觉得一股热气拍面而来,卷去了全身的料峭冬寒。

      朱翊钧本正在为新军的操演方法焦头烂额。戚继光今年考成回京述职的时候,带回来了他的《纪效新书》与《练兵实纪》,朱翊钧自己在紫禁城修练内操这些年,勉强也懂些兵演之道,但多少也知道外行指导内行的危害。而李成梁的辽宁铁骑和戚继光的戚家军,对朱翊钧来说到底还是不够的。无论是对朝鲜和日本用兵的三大征,还是辽东女真的崛起,都需要能培育出急需军事人才的土壤。

      靖边疆,定山河,这是每个天子的夙愿,更何况朱翊钧背负的抱负要重得多。

      三大征中涌现出许多名将的名字他还记得,杨镐等也被他留意安排去了兵部。可万事终究要一步步来,定个妥全的章程。时不我待。朱翊钧此刻才明白那等急迫自何而来,但人才拣拔,谈何容易。朝廷上清流无数,手谈心性的有,但做实事的却太少了。

      所以,等王锡爵和申时行来向他呈递名单的时候,朱翊钧本来在用午膳后的点心,闻言立刻搁下碗,认真听着他们说丙戌科的结果。

      “回禀皇上,经各房共同推举,臣等一致认为,丙戌科会元,当首推湖广公安袁宗道……”王锡爵一边说,递上了会试前几的卷子,一个个念出榜单上的名字。朱翊钧一直没说话,直到听见他说道,“……第二十八名,绍兴府张贤……”才微微动了动神色。

      他没问这名次的高低,因为朱翊钧颇为信任王锡爵的清正公允。但现在想来,改到某张卷子的时候,到底还是有人取的颇为小心的。

      “国家抡才大典,卿等当慎重之至。朕盼望遴拔真才,肃风清始,莫失于偏废,此心当与尔等共勉。”朱翊钧嘱咐,又吩咐张鲸赏赐给几位阅卷大臣,各分一碗莲子羹。

      申时行等阁臣部堂皆称是道谢。

      “如此明日便发榜吧,”朱翊钧最后认可了榜单,在上面勾了个圈。

      是真金是伪金一烧便知,朱翊钧想,他心理仍忆起那场不欢而散,便有那么些不痛快。但到底惊骇遁去后,不知怎么,连他心底重重的纠缠顾虑也散了些许,在暮气沉沉的墙上撕裂了道口子,震动了整座高塔。张居正待他,自然是极用心的,却也是极严厉的。仿佛朱翊钧无论如何都不能令他满意,开始朱翊钧还一直在兢兢业业地追逐,追赶那些圣贤书里尧舜禹汤的身影,后来却发现,那不过是个天大的虚幻谎言。

      待礼部臣子退下后,朱翊钧停下了手上的事情,转头对陈矩吩咐道:“今日停了日讲,朕要出去一趟。”

      陈矩应是,心里猜测万岁想去什么地方。待他宣旨过后,便跟着换上便装的皇帝熟门熟路离开了紫禁城。一走出城门,朱翊钧便松了口气,仿佛身上压着的某个无形重担骤然轻了不少。一路往城南而行,穿过街巷,拐了道弯,最后他却来到了稽山会馆门口。

      浙江是读书胜地,而山阴会稽更是人才杰出。而嘉隆年间造的这间会馆正聚集着不少赶赴春闱的读书人。但见浙江稽山会馆宽敞的大堂里,不少本地士子正三两坐在一起,或谈诗论道,或随意闲话,但饶是如此,空气中漂浮着一层焦躁的紧张,眼底也都有着一层说不清的躁动,大约是明日要放榜的缘故。读书人束发苦读,十年寒窗,都只为了这一刻的鱼跃龙门。

      朱翊钧没有声张,打发了陈矩去问会馆老板,只谎称是顺天的朱秀才来了,问他山阴的张贤在哪里。

      老板得了几钱银子,边差人去通传。

      不多时,朱翊钧便见张贤从后堂赶来,那人见了他一身儒生打扮,孤零零站在会馆中央,也没有叫破,只是微微皱起眉头。

      朱翊钧一哂,虽然仍不喜他眼中的严厉,却没有出声呵斥,微微抬头撇了眼示意他进屋再说。

      两人到底还是人杰,勉勉强强寻到了一点维持相处面上的平和的位置。

      “先生住的地方,倒是太简朴了些。”朱翊钧走进堂后一座士子租住的小四合院,四处打量,不由带着点惊奇和诡异。他素来知张居正养尊处优,喜好华衣美食,高门大宅,而这也是朱翊钧曾深深恼恨的一点。而今竟不知道他在这小小的书斋里也坐得住。

      张贤任由朱翊钧登堂入室,坐在主位上,陈矩在边上给两人泡了茶,他才以一句李白的诗相答:“千金散尽还复来。仆幼年家贫,后来才过了好日子。何况于那些贫无立锥之地的百姓相比,一座书斋半炭火,仆足矣。”

      “先生倒是好静气。”朱翊钧冷哼了一声,门关上后,屋子里便只有二人,说话也无需太顾忌。他知张贤避过了他言语里的陷阱,但听他言语里带刺,说道天下贫民困苦的话,心中仍然是不舒服。

      而今朝堂上很少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话了,朱翊钧自问,从广西引进了一些高产作物以来,饿殍遍野再也不会了。而他也打算过几年便在一条鞭法的基础上推行摊丁入亩,可唯恐时机尚且不够成熟,又无人商讨主持。但说起来,一条鞭法的推广者不正在眼前么。

      张贤不软不硬地说:“仆不敢当此赞誉,唯敬执中而已。”

      孔子述中庸之道,张贤言下之意,似乎便是富贵贫穷,与我如浮云,都不过是两端而已。朱翊钧哈哈一笑,道:“好一个允执厥中。愿请教先生的中庸之道是什么?”

      “进则忧家国,退则思安民。”

      张贤不假思索地答。

      “好个忧国忧民。今科春闱便要放榜,不知先生又是否想要折桂南宫呢?”

      张贤心底一紧,朱翊钧脸上带着一丝讥笑,疾言厉色得朝他看了过来。


      视彼如仇寇的这对君臣,视京师为囚笼的这对师生,一个年轻天子,一个年轻举子,如此不伦不类的关系,荒谬绝伦的对坐在一张桌子边。烛光里,朱翊钧问他,为何仍愿意回到这牢笼里来,甘愿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呢?


      这个疑惑困扰着朱翊钧,但倘若他知道原因,或许也就不会问了。张贤离开江陵本是要归隐的,可路过荆州府时,却听见有人在谈起一条鞭法。他或许能无所谓自己的身后之名,但对昔日付出一切的政绩,却不得不上了心。张贤心底也明白,万历八年将一条鞭法仓促推广全国,其实还是走的太急了。但那时候他的身体已经病得很重,甚至上了好几道祈求致仕的奏本,心里所想,也就是抱着残躯最后做一点事。当时小皇帝刚大婚完,该亲政了,那是他最后一个急流勇退的机会……可是……

      而后张贤听见他们说:“一条鞭法在南方的湖广之地,或许还勉强可行。但在北方却不是良法了。”

      他本皱眉想与他们辩论,可随即便听见那一桌自己吵开了。北方游历的士子开始一宗宗叙述他所见所闻,竟让张居正觉得无可辩驳、有些触目惊心。北方地贫瘠,肥田大多已被地主兼并,可新政却不分田地好坏,只按统一标准收税。于是一条鞭法非但没有起到均贫富的作用,却成为了剥削穷困百姓的帮凶……后来朝廷也下令许多地方可以暂缓实行新政,但旧法却更为不堪。

      张贤霍然而惊,那个太平盛世,海清宴河,百姓富足的想象,终究是纸上的一个幻境。

      而他曾经披肝沥胆,付出一切的心血,是否又真的为大明天下苍生谋地了片瓦之安呢?



      张贤抬起头看向朱翊钧。事情终于不一样了,曾经他一眼看透的天子,如今变得需要揣摩。而这个问题,张贤无法回答,因为朱翊钧意下索要的不是他心中的答案。无论他回答什么,朱翊钧都是不会相信的。

      “启用罢黜,从来都是主上的恩典,又岂是区区布衣可以置喙妄论。”张贤如此对答道。似乎比开了一切,却点中了真正的风暴中心。

      自古以来,天子想用谁,谁方能入朝做官。如果小皇帝不愿意取他,自然也不会允许他施展抱负的。朱翊钧闻言却勾起了嘴角,他道:“即使这般,如果张先生有心,不妨去找礼部侍郎朱赓,我听说他一向眷顾同乡,有无绍不开衙的说法,想来是会照顾你一个绍兴人的。”

      张贤闻言皱眉,眼底露出严厉和几分不悦。

      他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,他懂皇帝就好似皇帝懂他。朱翊钧讽刺的虽是朱赓的折党,说的却曾如日中天,权倾天下的张党,而今却西山日薄,如丧家之犬惶惶之间,连层浪花也翻不起来。朱翊钧想说的,其实是他操持国家、口含天宪,能予取予夺的生杀大权。

      朱翊钧刺了下朝上的乡党,仍故作看不到他不悦的神色,继续煽风点火道:“礼部虽然是个清水衙门,但给一个举人安排一个小小的主事什么,想来也不难。”

      说完,朱翊钧静静喝茶。但张贤听完了他最后一个字,却忽然品到一分难言的心悸。他有些失笑道:“劳主上挂怀,仆不甚惶恐。”

      朱翊钧啪地一声把茶杯搁在桌子上,慢慢地重复了他说的两个字,“惶恐?”

      他斜斜撇过来的眼神里,仿佛在说,你也会惶恐?

      张贤却读出这安静背后的意思,令他心惊,也令他困惑。朱翊钧在试探他,他也在试探小皇帝。张贤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试探朱翊钧的底线,可他却发现,小皇帝似乎言辞里变得尖锐,但内里却变得容忍了。这种容忍正是令张贤困惑。他想,所以朱翊钧的心里究竟装了什么过往,才让他这般挣扎犹豫。仿佛那些让步里,还带些腆着脸的古怪哀求。便连方才讽意的玩笑里,也带着惊鸿一瞥的苦痛。

      要刺地人不痛快,而自己也生疼为止。

      如果张贤此刻就能看破朱翊钧埋藏起来的后悔,那或许就会明白一切。但他终究不知道。而那场惨烈的恩怨因果,只留在朱翊钧一个人的记忆里。到底他心里的不甘和那笔糊涂账,仍然是膈应在那里的,不然他也不会刻意跑出宫来,不放心地来到人跟前。

      不放心。终究他还是怀疑着一切的。


      可若不是想要启用他,朱翊钧今日又怎么会来呢。



(接下:心墙【中】 )


其他:赶在咱这里情人节还没过,发出来吧x,虽然这两人大约不可能he了吧。。请勿针对历史真实人物。。一切bug由我承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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