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圈开荒者,标准混乱邪恶|代表作《东楼艳史》(bu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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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明朝】瑞雪【海瑞与张居正】

《瑞雪》by prophet

其他:本文又名我脑补的1587:海瑞与张居正。正剧。

#修了一遍



【万历十年冬】

 

      松江府这日下雪。这几日秋冬不知怎么,只是干冷。好容易落得一场瑞雪来,徐阶于家中坐着,恰见窗含飘絮、无花只有寒。若往昔他须得腹中作些诗,备在金銮殿上吟诵一阵。可那些日子都已过去了,只有作诗的潜意识冲动仍在。“我老了,”他想,骤然,管家徐成匆匆进来,脸色灰白。徐阶手颤颤得抬起来,只听他一句话:“人死了。”他没听清,耳朵隆隆响,那人又说了一遍。

     只见徐阶神色惨白:“死了。”

     他骤然跌坐了下去。想喊又喊不出来。儿子徐幡听见动静,拄着拐走了进来,手里提着小暖炉,戴着旧落魄的貂帽。徐阶瞧见儿子的腿,心里便是一阵痛和惭愧。那是十多年前下狱的旧伤。那段惨痛的近乎抄家的经历仍然夜里反复梦回,让他自号叫涕泣的梦中惊醒。

     徐幡见他歪倒,急急问:“爹,你怎么了?你说话呀?”一下慌了神,丢了拐杖,匆匆跑来跪在塌前,探着徐阶的鼻息,徐阶勉强推开他的手,开口道:“扶我去桌边,我要写……”

     “爹要写什么?”徐幡转回头,和听他大呼小叫赶来的二弟徐琨一起问,他们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麻衣,却小心翼翼的、不敢叫起身。

     徐阶看看他们,挣扎的目光忽落到窗外的大雪。他恍惚想起上一次也这样大的雪,朝中风起云涌、哭嚎遍野,也是从一个人的死讯开始。

 

     “可是天气再冷,织工场也不能停啊。”走进院里来的是年纪轻轻、意气风发的徐幡、徐琨和一位姓高的棉布商人。“徐老爷说的是。”对方说,一边小心替他们挑开帘子。房中一片红碳蒸腾的热意,徐阶正靠在四方铜炉畔。见了他们,冷不丁问:“前几日家门口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  “爹,不过是一二刁民闹事,我已经摆平了。”徐幡说,用眼神示意弟弟。

     徐琨连忙说:“正是如此。这些田,百姓留着不种桑,就算种来,也只会卖给小作坊,倒不如我们买来,种桑、养蚕、织布。那刁民庞五签了地契,却又后悔,死活不肯卖了。来门口闹事,才吵到了爹。”

 

     却见徐阶沉默半晌,忽然感慨说:“唉,老了,我不过是一个辞官在乡的前首辅,谁的话也不禁用了。”

     “爹!”二人一听,慌忙跪下来,眼前正是钟鼎之家的绸缎,地上铺着波斯毯子。到底还是冬天,冷气透过丝绸篡进膝盖来,耳边的西洋钟一分一秒切过去。二人本锦衣玉食惯了,哪里吃得了这等苦头,心里不由又埋怨起爹。

     “徐幡,你去把桌边那本《传习录》拿来。”徐阶终于开口了,说的话却很奇怪。下人连忙扶起徐幡,替他交来王阳明的书。上头有聂豹的印,还有他留给徐阶的知行合一四个字。二人垂头,满以为又要听一番从小到大,不知多少遍的心学。却见徐阶问:“你们知不知道一个叫李卓吾的人?”

     “爹,李贽不是疯子吗?”

 

     曾经有个疯子叫李卓吾,李贽,他很喜欢张太岳。又极其鄙薄清流。说:有清节之士,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任栋梁者,如世之万年青草。

     但是,他却认为海瑞是:“青松翠柏,在在常有。经历岁时,栋梁遂就。”他还曾说过。眼下朝中诸位都是终日言扶世,而未尝扶一时,唯独海瑞是“真悯世,方可真扶世人”。

 

     徐阶轻声说完了,接着把《传习录》放到塌边的几案上,丫鬟替他倒来水解渴。徐阶润了润喉咙,问儿子们:“你说,海瑞这样的人,天不怕地不怕。既可傲霜雪,又可充栋梁。会顾虑我一个赋闲在家的首辅吗?”

     “爹,那是不一样的。“徐幡狡辩道,他任过工部侍郎,偶尔也摆着朝廷二品的威仪。只是自他的身上,徐阶常常想起一位故人之子。

     他说:“海瑞做京官的时候,位卑言轻,要搏名出位。眼下他可是堂堂巡抚,怎么能不顾虑自身。何况,这南直隶又不是他一个人做主。”

     但徐阶到底和那个饿死于墓地的故人不一样,他点了点头,却道:

     “是啊,他连下诏狱都不怕。今天会因为老夫曾救下他一命,便知恩图报吗?”

 

     华亭县县衙的大门前正聚集了一群农民百姓,沸沸扬扬、群情激昂,中间几十号民众哭号着喊冤,喊到了大中午,却没有丝毫动静从森严的衙门里传出来。有人犹豫劝道:“还是走吧。”、“眼下都没有人敢出来接。”、“毕竟官官相护啊!”

     这些议论纷纷所围绕着的最前方,是一具灰绿的烂草席,草席下尸体的两条腿露出来,天空飘下的白雪将脚底的污泥染湿,和一团红艳艳的鲜血混在一起,分外醒目。草席边,一个白发苍苍老头就跪在雪里,他听见周围纷扬的犹豫和退缩,不由悲从中来,哭得更痛。

     人心浮动之余,一个人却忽然站出来说:

     “大家听我说,不要怕!当年的海青天,在淳安县的时候,敢于得罪一品总督胡宗宪,还有巡盐御史鄢懋卿。他是个大清官,会为我们做主的!诸位且和我一起去击鼓。”

     县衙堂内肃杀阵阵,一道光明匾额高悬。海瑞穿着朱红的官袍,肩膀上还有未扶去的雪花,显然是刚从外头巡视回来。他端整了衣冠,走上堂来,巡视一圈,没人敢和他森冷的目光对峙。听他道:“带人上堂。”一阵衙役的咆哮如雷后,他问:“堂下何人,鸣冤所为何事?”

     “草民是华亭县庞小五。”

     “你要申什么冤?“

     “草民要状告华亭徐家,活活打死了我的儿子!”

 

 

 

     “听说他接了一纸华亭县民的状纸,说徐家强行兼并买田,为此打死了一个人。”京城冬天已经四处结冰,高家宅院中的香炉里正烧着檀香,袅袅烟雾自盖子里升腾而起。房中只有两人,御史周深正站着,对内阁首辅高拱说这件事。

     高拱忽然睁开眼。他说:“海瑞?”周深点头:“眼下闹的南直隶狼狈不堪。相爷,恐怕明日就会有弹劾他的奏折了。”

     高拱不说话,只哼了一声。谁能想到,时隔不过几年,朝廷上下的目光,便又聚焦在了东南。

 

     “以民告官,先受杖二十!”华亭县令自一边站出来,对堂下的庞小五厉声呵斥道。他刚说罢,两个衙役拿着板子围了过去。

     “且慢,”海瑞说,“徐存斋公已辞官在乡了。”

     “大人!”华亭县令尴尬的说,“咱们是否稍微缓传片刻。”地方上人尽皆知的潜规则,这样的乡愿比当政的官员更不能得罪。因他们每一个人的背后,都是同年、师生构成的巨大能量网。

 

     高拱应邀到了张居正的府邸中,进门前,高拱忽然多看了眼对门的六必居酱菜店铺一眼。他听说张居正买下了严嵩的一小部分原宅。也有说,是有人送给张居正的。但这些传言都飘在他的心底。二人到书房中坐下后,他问:“海瑞能办成这件事吗?”

     张居正抚须说:“肃卿,眼下是你主政。既然我们要执行新政,至关紧要的,便是这第一场挥剑。要挥得漂亮、挥得干脆利落!利剑之所往,绝不动摇。”张居正安抚完高拱的质问,心下却很清楚,朝中突然授意要针对徐阶,个中又有着什么隐情。

     只见他忽然话风一转:“但是朝廷的脸面,也不可不顾虑。”

     高拱自茶碗边抬起眼来一瞥,哦了一声,忽然笑到:”当年,太岳可是说过,眼下朝廷唯一的一道出路,在于改制。“

     却有几分凉意。

     内阁论改制时,面对兼并问题,是张居正提出必须用新政解决。眼下,抄起于手心里的茶还滚烫,不知怎么却有几分冰冷倒胃。张居正被高拱一语挤兑的微微尴尬,沉思片刻,不由叹息说:“让我去给海瑞写封信。”


     高拱点了点头,环视四周,张居正拿到宅院不过几年,却有了几分昔日严府门庭若市的影子。抄严家前,他年年踏着门槛来,以至眼下,有时还有些恍惚。

     可到底是不一样了。那些奢靡的富贵和荣华,如此轻易烟消云散。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崭新的锐意进取。

     他和张居正曾与海瑞讨论“一条鞭法”试点,在信件中再三恳求海瑞做出成绩。张居正思索半晌,在这一次的书信里写下了一句话:

     “得失毁誉关头若不打破,天下无一事可做。”

 

     海瑞果然如他们所愿,他是能扛住风雪的栋梁。

     南京上司的警告、松江商人的利诱、徐阶家仆的傲慢反抗、友人的恳求,如猛烈的暴雨和狂雪洒落了整个华亭。但海瑞应之以沉默。透过这一片争先恐后的暴风雪,海瑞看到的是他们的的恐惧。

      “他是个六亲不认的怪物。”有人朝中纷纷大喊,可徐阶三个儿子被抓起,富户纷纷退田,南直隶万民呼青天。

 


     “不肖受知于老师……”     

     张居正沉默得回信。庭中冬日阳光暖暖晒下,可他心里却只有一片被迫妥协的冰冷。华亭县令没有讲错,这是个再明白不过的现实。

     徐阶来信了。那天他念完李卓吾,只给张居正去了一封信。

     只一封信,扭转乾坤。


     张居正不得已,私下劝海瑞放下徐阶,说:“三尺之法、不在吴中行之久矣”。

     同时,朝廷方面派出了都察院御史王用汲,去了东南。

     “润莲,”迎接的海瑞眼中是喜悦,也有一丝提防:“许久未见。”

     酒杯摆在普通的桌子上。二人话家常一阵,顿时贴近很多,方才各自觉得几分释然。暖融融的酒燃烧在腹中,好似火炉在胃里点起。

     自出诏狱后,海瑞被派去了南京,王用汲却被留在北京。海瑞听完他的来意,忽然说:“润莲啊,你还记得那次我上疏前。大病一场,是你扶起我、喂我吃的药,也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救了我一命。”

     那一次也是瑞雪的夜里,海瑞是小小的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,去京师的大宛、昌平几个县发粮,见到的却是满路的尸骸。

 

     烛光下,王用汲的笑意顿时微敛:“我懂了,那我接下来的话,本不必说。”

     海瑞低声道:“你甚至不应该来。”

     王用汲叹了口气:“可我还是要说。刚锋兄,此事你务必当心些。徐存斋公和昔日的案子不同。”

     海瑞忽然激动起来,他冷笑了一声,说:“在我的眼里,徐党,也不过是又一个严党罢了。”

 

 

     骤然而起的谣言在京城里飘满了冬天,隆庆忽然传高拱、张居正来:“外面谣传海瑞不仁不义,此事是真是假?”

     和眼下已经荒芜衰败的西苑相比,乾清宫却永远森严,没有斋醮和纱帐营造的飘渺。隆庆的问题回荡在殿宇中,激起一片回音。

     他对海瑞印象颇佳,因嘉靖去世前的那句话:“海瑞,是我大明朝的一把神剑。”而他生疑的是,为何这把利刃还未对敌人见血,却被泼上了污泥。

     张居正和高拱对视一眼,立刻问道:“可是说有人诬告海瑞饿死女儿一事?”

     隆庆点头:“正是。都给事中舒化、给事中戴凤翔都弹劾他。一个说海瑞,迂腐滞缓。一个说他,庇护奸民,卖直求名。一味让刁民钻空子,如此并非国体。”

 

     “那是有人借此机会来诽谤朝廷!”

     高拱说,殿中空气冷了片刻,他走近一步。“近年来,凡是政府欲用的,他们便反对。凡是政府反对的,他们便支持。由海瑞去巡抚执行一条鞭法,是臣和张居正商量过的。”

     张居正接过了话头:“皇上,要执行新政,首要丈量田亩。而以南直隶为例,七成以上的土地,都为豪绅吞并,海瑞正适合做这把利刃,剖开毒疮,砍掉那些吸血的猛兽。”

     高拱忽然发难道:“诚如张居正所言,那并不是小数目,报上来徐家吞并的,乃有十万亩之巨啊!”

     张居正脸色微变,看了一眼高拱。

 

     隆庆却站起来,走到屏风边,他忽然说:“那些年在王府里,徐先生一次次来看朕,他就是在这面屏风下,给朕讲的汉景帝故事。那时候朕还如履薄冰,若不是徐阶,未必有朕的如今。”

     高拱语塞,看着曾和他同心一体的皇帝,忽然觉得有些陌生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 苍白的冬阳下,湖面泛起白雾。

     “老夫若不避开,你们一个个都要收到我的牵连。” 秃木衰林一片连横间徐阶涕泣道。他身后的一家人追着他,潸然泪下,说叔公、爷爷、太爷、不要走。可徐阶却一脚深、一脚浅踩在泥上,踉跄走到到湖畔来。“今日来捉一个、明日来捉一个。辣椒水灌鼻,牙签戳指头。说白了,是针对老夫来的!”

     他又挣扎着往湖边走去,被一路闻讯连忙赶来的友人陆树声狠狠拉住:“少湖!你在做什么?”

     “只有我死了,我的子孙方可生。”徐阶说。他叹气,忽然指天画地质问着,“高拱啊高拱,老夫昔日待你如何?为何你偏偏不肯放过老夫?”

     陆树声道:“少湖!你糊涂。这事根结只因海瑞一人身上!他们要执行新政,哪个地方不可以?余姚、福建都是首选。偏要挑在华亭。根本是一箭双雕,高拱泻私愤还在次要。更要紧的是杀鸡儆猴——连致仕的首辅,都无所畏惧,看日后还有谁敢阻挠新政!”

     但是徐阶如何不懂,他摇头说:“别的都不必说了,一家哭,何如一路哭?”

 

     “来人,带主犯徐幡。”

     “依照大明律:杀人偿命!”海瑞说,满堂寂静。眼睁睁看着他伸出手,就要从筒里拿起判签。做一场天道好还!

     忽然,一骑而来打破了衙下的安静。

     “圣旨到!着海瑞即刻调任南京粮储。钦此!”

     海瑞接了圣旨,却不起来,反而问:

     “敢问圣使,这旨意是在我今日接过之前生效,还是在今日之后?”

     那年轻的小小宦官叫张鲸,他却不怕海瑞的质问,自负得冷笑起来:“怎么,海青天也要学包龙图,来一场先斩后奏吗?”

 

     西湖畔泥泞的雪地里,陆树声正牢牢拉着寻死觅活的徐阶。徐阶说:“不要再说了。”正提步,要跳下冰冷的湖水,忽然一阵远远传来的喊叫打断了他:“老太爷!海瑞被调职了!”

 

 

     海瑞愤然辞官,一身布衣回了琼山老家。

     平民百姓听说海瑞解职而去,呼号哭泣于道路。他走后,南直隶家家户户都绘制了他的画像,挂于屋中祭拜。

 

     万历元年,张居正主持国政,朝中屡屡有人提起海瑞严峻刚直,应当予以重任。

     张居正道:“福建的巡抚谭纶回来了吗?既然如此,派王用汲去巡按考察福建、广东二省,看看他最近如何。”

     王用汲本来就是福建人,眼下正好,去广东考察海瑞。海瑞见到他,杀了只鸡做菜添酒。

 

     “润莲兄,不意你涉海波来看我。”海瑞说,摘下草帽。他虽肤色黝黑,神色却健朗自若。

     王用汲叹气:“你呀你!昔日叫你不要轻举妄动。眼下是朝中派我来勘查,预备用你,未知你怎么想?”

     海瑞却摇头:“眼下已无我用武之地。朝廷上这位张相公,更要施展翻新天地。他也不会用我。”

     王用汲和他边吃酒,沾了点蝤蛴,这是海南地方的特产,听了顿时好奇问:“你怎么看他?”海瑞却答非所问:“国朝以来,我只佩服一个人,是王阳明。他是完人、圣人。”

     “那张居正呢?”

     “他是要做工于谋国的张文忠,”海瑞说,指的是张璁,“昔日先皇在位,满朝皆妇人,无一敢言。他说了什么话吗?可唯独这样的人,才能救国……”

     王用汲听的兴味盎然,问:“这又是为何?”

     海瑞说:“能忍一时者,方能谋万世。昔日他借高拱之手清扫江南,恩归了皇帝,怨却归谁?要我说,他倒是像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 “谁?” 

     “他有霍光、李德裕、韩琦之才。”海瑞拿筷子点了三点,可王用汲神色骤变,险些喷出口中的酒来,不由咳嗽起来。

     这三个人都有一个特点:那就是匡扶救事,却功震幼主。

     海瑞见此大笑,戏道:“你大可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他。” 王用汲埋怨说:“刚峰你胡说些什么,我就当没听到。”临别时,见房屋居舍,冷清简陋,不由微微叹息。

 

 

     “朝中不缺一两棵青松翠柏,”他回到京城后,按规矩去相府回报,张居正听了却只笑笑。

     他说:“海瑞,他还是那等固执。但是眼下,朝廷暂时不需要宝剑。宝剑还是藏匿于匣中,方才能获得精全。”

     王用汲还想为好友争一争。边上的谭纶阻拦他说:“润莲,你知道,海瑞他格格不入。只要有江南的事情在,我们都无法用他。”

     看着他黯然离去的背影。张居正神色冷淡下来。

     他接过侍女奉上的雪白的松江棉布,细细擦了擦手,坐回椅子上。谭纶和申时行对视一眼,问道:“太岳公,听润莲所言,海瑞似无心朝堂。”

     “海瑞此人太严酷,又太聪明。”张居正抚须一笑,又说道,“他是一把利刃,用得好,可以拆解最难啃的骨头。正如当年高拱用他拆去了徐家。但现在,治大国如烹小鲜。我不用海瑞。”

     申时行揣测得问:“恩师是怕,如果用了他,咱们身边的人都会跑到对面去?”

     张居正微微一笑,他说:“可傲风雪、又可充栋梁,李卓吾评价甚高。但真正的风雪就要来了!”申时行见他走到屏风边,上面一直以来都挂了四个字:允执阙中。

     这是人尽皆知的大学中庸,因张居正知道,他必须按下一切冲动或欲望,小心谨慎到极点,才能行走到最高点。

 

     儿子张嗣修这天问起张居正北宋变法的事,问他为什么王安石当时是圣贤,配享孔庙,可如今的名声却一败涂地。

     张居正对他严厉,但有问必答。他说:“好比将帅用兵,若不先团结起朝中的多数力量,自不可能成功变法。王半山要变法,就必须先做成圣贤。”

     “那爹在朝堂上说的新政,和王半山的变法,有何不同?”

     对这个大胆出奇的问题,张居正微微一顿,看见稚子坦然的清澈眼眸。

     “我要的并不是王半山的理财之术,北宋灭亡,斯未远矣!他要开边拓土,重整河山。”张居正说:“而我要的是百姓乐业,是法有明,必有行。”

 

     万历十年,居正去世。

 

     徐阶正站于纸前提笔,想要写学生张居正的祭文,可写着写着,笔杆子却从他发抖的手里落下去。他自言自语,我是真的老了。便让徐幡来替他执笔,他口述了一整夜,原本灰白的头发,一夜全白了。

 

     大雪无声笼罩了大地。

     瞬间激荡的朝局,就如同一场场的季节更替,跌入寒冬的轮回。

     恰似阳春未至,北方冰湖初化的一瞬间。浪花携带着碎冰猛烈拍向岸边,所过之处,一切绞成粉碎。

     万历十一年,徐阶去世。终老他也不敢回华亭,而是躲在离家乡四十里远的湖州。

     万历十二年,张居正抄家。

 

     申时行当政。吏科给事中王用汲再度上奏,恳请拟用海瑞为左通政,正月召海瑞为南京右佥都御史。

     自海南进南京的一路上,海瑞的须发已皆白了,他已经七十二岁了,一路只见新法被败坏殆尽,稍有些蒸蒸日上的国家再度堕入旧轨。各地恢复旧册,追比弊连,泥沙俱下,不举溺子。一边是苏杭人间天堂,一边活似人间地狱。

     他沉默着,一如既往,是一团烈火在心底酝酿。     

     海瑞骤然叹息:哀乎!

     ——满朝文武皆妇人乎?人人皆知,人人不言!


     北宋灭亡尚远吗?腐儒说北宋亡于变法、亡于王安石,实是亡于司马光起复,导致的旧党的剧烈反扑。但是,这些真相,都与眼下的大明主流说法格格不入,绝不能说出来。

     谁敢说,就是自绝士林,灭顶之灾。要到六十年后明亡之时,才经由王船山之口道出。

     眼下,唯独只有海瑞这个举人出身、格格不入之辈,敢这样想,这样讲。


     “但宋史一贯说,北宋亡于王安石。”

     海瑞摇头道:“理学之流毒,不能更胜于此!”他一向不屑于理学,眼下更是尖锐地批判:“理学之士,是为豪强兼并代言,毫无为国建树之意。不过空谈心性罢了。国家事,都被这些歪秀才坏了!青草芝兰,半点无用于国,倒是泼污水起来分外顺手。”


     他端起碗上的烧饼。把它翻过来。

     “北宋晚期的政坛像翻烧饼,任何新政,一旦不能坚持,一朝推翻倾覆,旧党便只会有加无己。翻来覆去,变本加厉,苦的只是百姓。……可叹朝廷百凡经理,却垂成中止,何等可惜!可恨!

      而今人知之而不鉴之,难道要等后人复哀吗?”

 

     “客官,您对谁说话呢?”店小二给他沏来茶水问。海瑞身子一颤,对面的身影消失的一干二净。

     他忽然想起,他的朋友和敌人,高拱、谭纶、张居正,严党、徐党、高党,都已去世了。

     世事留给他的只是一片冬日未知的阴云,就好似眼下暮沉沉的南京。

 

     “若果如此,朝中申首辅为何要举荐你?”

     海瑞冷笑一声,他对申时行的行为极为不屑:“他不过是想借助我的名声,以证自己虚怀若谷,广开言路,博取美名。”

     还有一个理由他没说,海瑞从来很聪明。一些话他不会讲出口。

 

     此时此刻,申时行恰好静静站在北京的宅邸中,苏州的太湖石假山不远万里移植到了北京城,萧条冬日虽有几月,但肃杀过后,必有阳春。他看向南方:“恩师说过,海瑞是一把利刃。”

     他又自言自语:“皇上亲政,压了他整整十年,自然不会不想到启用他。”

 

     到了南京御史台,海瑞刚上任的第二天,却有个老人来拍门求道:“海青天,救救我们。”他的女儿被前礼部尚书董份家霸占。状子递交到苏州府,却被原封不动打回来,连儿子都受了顿毒打,回家没几日病死了。

     董份是申时行的老师,亦是联姻,还是徐阶的亲家。

     海瑞扶起老人家,看见他拿残破的衣袖抹着眼泪,蓬发一片草灰,可神色里却是绝望,和一丝几乎泯灭的微弱期待。这个佝偻身影的背后,他却仿佛看见……看见庞小五、看见齐大柱,最后他看见了张居正。

     “宁斩于猛兽之颈项乎?”张居正问。

 

     海瑞上疏,言:衰老垂死,愿仿古人尸谏。

 

     他要求严惩贪污,甚至不惜恢复剥皮实草,八十贯判处绞刑。还要求谋时政,整顿朝纲。

     乾清宫中的皇帝却震怒了,把奏章丢到地上:“这个海瑞果然是不识抬举!”

     张鲸小心翼翼捡起海瑞的奏疏递给他。许久,万历平静下来,重新把奏折拿起来。他说:“朕的祖父都可以容忍他,朕也可以。”

     紧接着,内阁授意御史梅鹍祚弹劾海瑞“卖直”,却被下旨免去俸禄。但是天下人知道,万历已经恶了海瑞。

 

     南京城中,这把利剑,时隔十六年的沉寂山野,终于再度出鞘。

     像是悬于高堂,肃杀凛冽。因海瑞严惩贪官污吏,禁止循私受贿,纠弹东南四省的政疴,一时间,大小官吏被杖责、被处罚,叫苦不迭、怨不堪言。

     其中,提学御史房寰因乡考受贿,江南士子义愤填膺,甚至做了《倭房公赋》,贴至南京大街小巷。他却恶人先告状,与给事中钟宇淳齐齐上书诽谤海瑞,以辞官为要挟。

     海瑞闻此,沉默半晌,只嘲讽得说了一句话:“林下何曾见一人?”


     他抬起孤独的目光,如鹰隼仰望向北方。他的君父、他的知己、他的道义在那处都城里,曾经他的敌人也在,而如今,他们都离他如此遥远,留的他一人在东南的漩涡中央。


     而他,能一一己之力,抗浊浪排空、滂渤怫郁吗?

     能以缈缈之躯,为万人践踏、为千夫谤怨,如大坝拦汛,如他亲自在吴淞江、白茆河上高筑的百年雄堤,面临的是汪洋淫溢的肆虐洪灾;想护住的,是身后苦楚柔弱,口不能开、身不敢言的百姓。


     海瑞说:我终已老了。垂垂朽矣!满面尘灰,须发皆白,尸谏已上,音讯杳无。朝廷徇徇苟因,粉饰太平,只差喊出丰亨豫大。人情事态,天下事亦止如此而已矣!能有成乎?

     可他不能退。

     他不过是炎热的琼山岛上来的一把乡野之火,曾教大僚杨博赏识过,身后空空无根、绝嗣绝统。一无所支的立在悬崖,好似一推即坠,分明粉身碎骨。

 


     剧烈的言官战争中,首辅申时行始终不急不缓。恰如今日,他赶到乾清宫门口,张鲸笑着说:“申先生来了。”主动替他摘下耳毡,又轻轻说:“皇上正宣海瑞的事。”申时行颔首,转头去,只见雍容的玉阶铺陈开来,巍峨宫殿依旧,像他正莅临于人间顶峰,却始终被亘古的穹宇凝视。

     “今日下雪了。”申时行进殿来说,“真是天大的喜事。皇上担忧几日,彻夜未眠,宵衣旰食、握发吐哺。这场雪,是皇上求来的。”

     万历满意笑了笑,道了赐座:“正要与申先生说海瑞的事。”

     乘着谢恩,申时行抬起头,看了眼年轻的皇帝,只见他的神色里隐约有几分捉摸不透的惫懒,似是冰雪中,埋藏着些许蛛丝马迹。


     “统统留中吧。”乾清宫里龙椅上的皇帝说, “此皆不过是言官套子。自今往后,一切海瑞有关的奏折,内阁都留中。”

 

     万历十五年,公元1587年十月十四日 ,海瑞于任上病逝。佥都御史王用汲亲自赶去,主持了丧事。

     南京城中的高官大多住在临近皇城的地方,唯独堂堂二品大员的海瑞,却住在民居最便宜、最浅陋的城南里弄。街巷砖道崎岖、道路歪扭,四周比邻,皆是操持贱业的贫民。泥泞小雪混在一起,扫在青苔路畔。

     王用汲推开柴门,只闻见葛布帏帐下是哀哀的哭声,院中,寥寥几件一担就能挑起的破烂竹器散落着。这竟是海瑞的全部家当。

     他说不出话,只是禁不住悲泣而下。

     四周来祭拜的都是百姓,见到霜鬓绸衣的王用汲,不敢靠近,纷纷避开些许。

     只见他从怀里将一套旧绸衣轻轻放在海瑞的棺椁上,这套衣服,他最终也没有送出去。

 

     不过几日,海瑞的死讯传遍大江南北,金陵城中的百姓痛哭,自觉罢市,沉默得用无声说出悲愤,说出他们从不曾留在史页上、被迫消声的那些痛苦。

     潇潇大运河畔,海瑞的灵枢装上了船,王用汲抬起头,但见白衣孝帽的百姓纷纷站满了大运河的两岸,一路送轻舟远去。祭哭之人,绵延百里不绝,好似闻见一阵沉重的钟磬,在天地人心中敲响。

     王用汲潸然泪下:“刚峰兄!”追了几步,探出的手终究缓缓落下。只见他目中所去之极,只有青山间远逝的一叶孤舟,和波涛滚滚的冰冷河水。


     亦是扶灵归乡这日,忽落下小雪如盐豆。纷纷落撒在沿途送行队伍众人的肩膀上。须臾,城外的雪大了,好似与百姓丧服融为一体,一并淹没覆盖了大地,也覆盖了海瑞一生期盼的大明春天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 朝廷追赠海瑞太子太保,谥号忠介。


(完)


其他:瑞雪兆丰年,终是虚兆而已。


写正剧太难了。阵亡。   

我脑补1587一直是从松江的高瀚文说起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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